黛玉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久久未动。雪雁担忧地看着她过于平静的侧脸,想开口劝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外…祖母……” 一个破碎的、带着巨大阻滞的音节,艰难地从她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像被砂纸磨过,嘶哑得不成调。
随即,那堤防轰然崩塌!
积蓄了两世的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毫无预兆地冲破了眼眶!不是无声的滑落,是嚎啕!是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恸哭!
那个曾将她搂入怀中唤作“心肝肉儿”、也曾将她作为权衡筹码推入深渊的老祖宗;那个给过她短暂庇护的港湾、也是她前世泪尽而亡的见证者;那个她曾孺慕、曾怨恨、最终在冰冷的记忆和今生疏离的审视中,变得面目模糊的老人……走了。
“姑娘!福晋!” 雪雁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想扶她。黛玉却猛地推开了她,双手死死捂住脸,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从指缝间汹涌奔流!哭声不再是凄厉的尖叫,而是变成了压抑的、沉闷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一声声,带着灵魂被撕裂般的痛楚,在暖阁里回荡。
“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你抱过我…你夸我字写得好…你…你也把我丢给那些豺狼…你知道…你知道他们怎么对我的…你都知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护着我…”
前世在潇湘馆里孤灯独对的凄凉,被下人怠慢的屈辱,听闻“金玉良缘”时的绝望,焚稿时那焚心蚀骨的痛……一幕幕,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汹涌地翻腾上来!不再是隔岸观火的淡漠,而是重新加诸于身的、切肤的冰冷与痛楚!
“你把我接来…又把我丢开…你给了我一点暖…又亲手掐灭了它…外祖母…你好狠的心…你好狠的心啊!” 黛玉哭得浑身抽搐,仿佛要将积压了两辈子、早己沉淀成灰的委屈和怨恨,借着这倾盆的泪水,彻底冲刷出来!
雪雁跪在一旁,泪流满面,只能徒劳地轻抚她剧烈颤抖的脊背。
哭了许久,久到嗓子彻底嘶哑,久到浑身脱力,只剩下细微的抽噎。那些汹涌的恨意,似乎随着泪水流走了大半。黛玉慢慢松开捂着脸的手,露出一张被泪水浸透、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眼神空茫地望着虚空。
恨吗?自然是恨过的。恨那看似慈爱实则无情的掌控,恨那将她真心践踏成泥的权衡。
可此刻,那些恨意,在死亡带来的巨大虚无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足轻重。
她想起了更久远的画面。初入荣国府,怯生生地被那个衣着华贵、笑容慈蔼的老人搂进怀里,掌心温热,一遍遍唤着“心肝肉儿”。那温暖,曾是她黑暗童年里唯一的光亮,照亮了寄人篱下最初的惶恐。
想起了自己生病时,外祖母焦急地守在床边,亲自尝药,眼中是真切的担忧。想起了她默许自己和宝玉一同住在碧纱橱,给了她一段相对无忧的少女时光。想起了她偶尔流露出的、对王夫人等人的不满,那点微弱的、试图维护她的心意,虽然最终总被“大局”碾碎……
她的好,她的坏,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盏,碎片混杂在一起,在泪水的冲刷下,折射出复杂而刺目的光。是真心,也是算计;是庇护,也是牢笼;是给予,也是剥夺。
黛玉呆呆地坐着,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心口那团缠绕了两世、如同附骨之疽的郁结,在极致的悲痛宣泄之后,竟奇异地…开始松动。
恨,太累了。怨,也太久了。
那个给予她最初温暖也带给她最深伤害的人,己经不在了。连同那个埋葬了她前世、也禁锢了她今生的荣国府,一起化作了冰冷的符号。
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就在这时,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屋外的寒气,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安定的力量。
胤禛来了。他肩头落着未干的雨珠,玄色大氅的边缘带着湿意。他没有说话,深邃的目光落在蜷缩在地毯上、哭得脱力的黛玉身上。那眼神里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静与疼惜。
他几步上前,没有丝毫犹豫,俯身,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将那单薄冰冷、犹自微微颤抖的身体,整个打横抱了起来向门外的马车走去。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黛玉的身体在他怀中僵硬了一瞬,随即彻底软了下来。她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只是将满是泪痕的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湿冷雨气和熟悉沉水香味的胸膛。那温热的、沉稳的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一下,又一下,奇异地熨帖着她冰冷破碎的心。
黛玉闭着眼,感受着那温热的触感,感受着那无声却沉甸甸的守护。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不甘、怨恨、悲凉……如同退潮般,随着他的指尖,一点点被拭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和一种……迟来的释然。
是的,释然。
对那个人的好与坏,都释然了。对这个埋葬了她前世、也纠缠了她今生的贾府,也释然了。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随着那个人的离去,随着这场痛彻心扉的恸哭,化作了飞灰,消散在这冰冷的雨里。
“都过去了。”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只有西个字,却重逾千钧,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力量。
黛玉轻轻闭上眼,更紧地偎进他温热的怀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如同叹息般的鼻音:“嗯。”
马车外,雨不知何时己停。一缕惨淡却执拗的春阳,穿透厚重的云层折射出一点微弱的、新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