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简陋的木屋之内。劣质木炭燃烧的噼啪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每一次爆裂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厚重的粗麻布如同裹尸布,将苏玉瑶与外界隔绝,只留下浑浊的光线和刺鼻的艾草、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铁锈气——那是她刻意掐破账簿边缘伪造的“毒血”气息。
张俭那句冰冷的命令——“看好这里。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惊扰神医!”——如同无形的枷锁,将这小木屋变成了暂时的囚笼,也是她精心打造的舞台。
外面,脚步声远去,混乱的声浪被门板隔绝,只剩下模糊的喧嚣。张俭亲自去“迎接”太医院的官差了。冲突的引线己经点燃,只待时机引爆。
苏玉瑶在绝对的黑暗中,缓缓调整着呼吸。枯槁的左臂紧贴身体,毒凰烙印在枯萎的血肉深处如同沉睡的毒蛇,冰冷而危险。怀中的账簿棱角坚硬,硌着肋骨。她需要等待。等待张俭与太医院官差冲突升级,等待营中混乱达到顶点,等待她这个“尸婆神医”成为唯一能平息风暴的“神迹”。
时间在压抑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
“砰!!!”
一声巨大的、如同重物撞击木板的巨响猛地从院落中央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木器碎裂的刺耳声音!
来了!
苏玉瑶藏在麻布下的耳朵微微一动。毒凰之力悄然流转,将自身感官提升到极限。
“张大人!你这是何意?!”一个尖利、带着官腔的、强压怒火的陌生声音穿透门板,刺入耳膜。是太医院的人!
“本官奉旨督办东河疫事!所有染疫尸体,无论新故,皆需运往药场统一处置!这是朝廷法度!你区区一个县令,竟敢阻拦?!还打翻药箱?!你想造反吗?!”声音拔高,充满了色厉内荏的威胁。
“法度?!”张俭的声音如同被激怒的雄狮,低沉咆哮,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与决绝,“法度就是让你们把刚咽气的病患,连同还有一口气的重症,都抬去那见不得光的‘药场’?!法度就是让你们用那些不知掺了什么东西的‘药汤’,把活人治成死人?!法度就是让你们视万民如草芥,视人命如药渣?!”
“放肆!张俭!你血口喷人!”太医院官员的声音又惊又怒。
“血口喷人?!”张俭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弄,“本官今日就喷给你看!来人!把今早熬药大灶的药渣,给这位‘大人’好好看看!看看里面混进去的‘好东西’!”
短暂的死寂。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翻找的声音。
“这……这是何物?!”太医院官员的声音陡然变调,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灰……灰色的粉末?张俭!你休要栽赃陷害!定是你……”
“栽赃?!”张俭的怒吼打断了他,“药渣是从你们太医院配发的药材里熬出来的!灶上日夜有你们的人盯着!本官如何栽赃?!倒是你们!这灰色粉末是什么?!是不是就是引发瘟疫、加重病情的‘药引’?!说!!”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太医院官员的声音彻底慌了,尖利刺耳,“拿下!给我拿下这个污蔑朝廷命官、扰乱防疫的狂徒!”
“谁敢?!”张俭厉喝!兵刃出鞘的铿锵声、衙役的怒吼声、太医院随从的呵斥声瞬间在院中炸开!混乱升级!肢体碰撞声、木器碎裂声、惊恐的叫喊声交织成一片!
冲突爆发了!
时机到了!
苏玉瑶藏在麻布下的身体,极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神经反射。
紧接着!
“呃……咳咳……”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咳嗽声,艰难地从粗麻布深处挤了出来!
声音不大。
但在外面院中剑拔弩张、一片混乱的嘈杂背景音中,这声来自“尸婆神医”小屋内的咳嗽,却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
院中的混乱瞬间停滞了一瞬!
所有目光,无论是张俭一方还是太医院一方,都下意识地、带着惊疑不定地……投向了那扇紧闭的木门!
“神……神医醒了?!”一个离门近的衙役失声叫道,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张俭猛地扭头看向小屋,眼中瞬间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光芒!神医醒了?!在这最关键的时刻?!
太医院那官员脸色瞬间煞白,眼神惊疑不定地在张俭和小屋之间来回扫视,一丝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
“哗啦——!”
小木屋那扇紧闭的门板,猛地从里面被……撞开了!
不是推开!
是撞开!
力道之大,让腐朽的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道身影!
裹着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粗麻布!
如同一个从坟墓里爬出的、被死亡包裹的幽灵!
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正是“尸婆神医”!
她冲得太急,身体在门槛处猛地一个趔趄,几乎要扑倒在地!枯槁的、沾满污泥血痂的左手下意识地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支撑!那截如同焦炭般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神医小心!”张俭惊呼,下意识想上前搀扶。
但苏玉瑶的身体在即将摔倒的瞬间,猛地强行扭了一下!枯槁的左手没有抓向张俭,而是……如同失控般,狠狠挥向院中!
目标——正是院落中央,那个刚刚被张俭手下衙役从熬药大灶旁搜捡出来、此刻正摊开在地上、混杂着灰黑色药渣和可疑灰色粉末的……破簸箕?!
她的动作毫无章法,充满了濒死的狂乱!
就在那只枯槁污秽的手即将扫到簸箕边缘的瞬间!
她怀中那紧紧裹着的粗麻布,似乎因为剧烈的动作而猛地……松脱开一角?!
一卷东西!
一卷被污血浸透、边缘染着暗褐污渍、散发着浓烈腐朽气息的……硬皮账簿?!
如同被无形的手猛地推出!
从松脱的麻布缝隙中……翻滚着、打着旋……飞了出来!
不偏不倚!
正正地……落入了簸箕里那堆散发着刺鼻药味和灰色粉末的……药渣之中!
噗!
一声沉闷的轻响。
账簿沉重的棱角砸在药渣上,溅起几点灰黑色的碎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张俭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药渣中那卷突兀出现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账簿!
太医院官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如同见了鬼魅,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卷账簿!那上面的暗褐污渍……那熟悉的装订……那腐朽的气息……是……是……
衙役、兵丁、太医院的随从……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目光死死钉在药渣中的账簿上!
整个院落,死寂得能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
苏玉瑶的身体在抛出账簿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前一扑!枯槁的左手无力地垂落,指尖距离簸箕边缘仅有寸许。她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粗麻布散开些许,露出更多沾满污泥血痂的枯败皮肤和破烂衣襟。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但这无声的摔倒,却比任何咆哮更有力量!
“账……账册?!”张俭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惊雷般的重量!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剑,狠狠刺向面无人色的太医院官员!“这就是神医拼死带回的……‘账’?!这就是你们太医院……见不得光的‘账’?!!”
“不!不是!那是假的!是妖人伪造!是张俭你……”太医院官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失声尖叫,语无伦次,恐惧彻底压垮了他的理智!他下意识地就想扑过去抢夺那卷账簿!
“拦住他!”张俭厉声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撕裂!
几名反应过来的衙役如同猛虎般扑上,瞬间将状若疯癫的太医院官员死死按倒在地!
张俭不再看那挣扎嘶吼的官员。他一步步,如同走向祭坛,走向那簸箕。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他缓缓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去碰那卷账簿,而是……抓起了簸箕旁地上散落的、一根用来拨弄炭火的、烧得半焦的木棍。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寒冰,扫过药渣中那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账簿,扫过簸箕里混杂的灰色粉末,最终……落在了院落一角,那个依旧燃烧着熊熊火焰、用来焚烧废弃物的……破铁鼎?!
鼎内火焰跳跃,发出噼啪的声响。
张俭缓缓站起身。他拿着那根焦黑的木棍,如同举着审判的权杖。目光扫过院中所有惊骇、茫然、愤怒的面孔,最终定格在按着太医院官员的衙役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寒铁交击,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响彻死寂的院落:
“诸位东河父老!诸位袍泽!”
“今日!就在此地!”
“有人!视我等如草芥!以毒为药!戕害生灵!”
“有人!深入尸山!以命为引!带回铁证!”
“此账!此毒!此火!”
“便是——天理昭昭!!”
话音落!
他手中的焦黑木棍猛地探出!狠狠插入簸箕之中!
手腕一抖!
一挑!
那卷浸透了污血与腐朽气息的账簿,连同混杂着灰色药引粉末的药渣,如同承载着无数冤魂的祭品,被一股脑地……高高挑起?!
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
噗通!!!
不偏不倚!
正正落入……那口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破铁鼎之中!!!
轰——!!!
火焰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燃料,猛地向上窜起数尺!赤红的火舌疯狂舔舐着落入鼎中的“祭品”!
账簿厚重的硬皮封面瞬间被点燃!暗褐色的污渍在高温下滋滋作响,蒸腾起带着浓烈血腥与腐败气息的刺鼻黑烟!纸张在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片片带着火星的灰烬!那些混杂其中的灰色粉末,在烈焰中发出细微的、如同无数毒虫临死嘶鸣的噼啪声,腾起更加诡异的青灰色烟雾!
火光映照着张俭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映照着太医院官员绝望死灰的面孔,映照着所有衙役兵丁惊骇茫然又逐渐被愤怒点燃的眼神!
焚账!焚毒!焚这吃人的阴谋!
“不——!!!”被按在地上的太医院官员发出凄厉绝望、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疯狂扭动,如同被投入油锅的活鱼!
而就在这烈焰焚天、黑烟升腾、混乱与愤怒达到顶点的院落中央!
那个扑倒在地、如同枯槁尸骸般的“神医”身影。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沾满污泥血痂的手指,极其极其轻微地……
在冰冷粗糙的石板地上……
勾了一下。
如同毒凰……初试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