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比夜色更先一步浸透了荒院。
最后一点篝火的余烬,无力地闪烁着,映照着一张张冻得发青、写满绝望的脸。
米缸空了。
水囊瘪了。
伤者的呻吟低了下去,不是因为好转,而是连呻吟的力气,都快要耗尽。
死寂。
如同实质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虎裹着破袄,靠在冰冷的墙根,腰刀横在膝上,耳朵捕捉着院外任何一丝微弱的声响。
他的眼神,如同濒死的孤狼,凶狠,却也带着深深的疲惫。
赵城捧着那本记录着赤字的账册,清癯的脸上皱纹更深了,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能说什么?
现实,比任何言语都更残酷。
朱楒站在瞭望台上,夜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伤口处传来阵阵刺痛。
他看着院中这近百号人,如同看着一群即将被寒冬冻毙的蝼蚁。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不用敌人动手,他们自己就会先崩溃。
他从瞭望台上滑下,落地无声。
陈虎猛地抬头,握紧了刀柄。
“朱兄弟?”
“叫人。”朱楒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所有还能拿得动家伙的,都叫起来。”
片刻之后。
还能勉强站立的五十余人,拖着疲惫和伤痛,畏惧地聚集在院子中央。
朱楒走到他们面前,目光缓缓扫过。
“粮食,没了。”
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人的耳朵。
人群一阵骚动,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般蔓延。
“药,没了。”
“钱,没了。”
“外面的路,被堵死了。”
“等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他看着众人惨白的脸,看着他们眼中渐渐熄灭的光。
“或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冷的刀锋划破夜空。
“跟我出去,抢一条活路!”
抢?!
人群再次骚动,恐惧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在他们眼中交织。
“抢谁?怎么抢?”有人颤声问道。
朱楒的目光投向猴子。
猴子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兴奋。
“老大!西边!西边五里外那个哨卡!”
“就是平时最嚣张,拦路收钱那伙协警!”
“俺白天摸过去了!只有十来个人,晚上防备松得很!门口打盹,塔上放哨的也在偷懒!”
“他们那里…有粮食!还有马!”
协警哨卡!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那是官府的人啊!虽然只是些地痞流氓穿了层皮,但终究是官府!
抢他们?这不是造反吗?
“怕死的,现在可以留下。”朱楒冷冷地说道,“但留下的,能不能熬过今晚,看天意。”
没有人动。
留下?留下面对空空的米缸和越来越近的敌人?
那更是死路一条!
“愿意跟我去搏命的,拿家伙!”朱楒猛地拔出腰间的旧柴刀,刀锋在微弱的火光下闪烁着寒芒。
陈虎怒吼一声,第一个抓起他的厚背砍刀,站到朱楒身后。
李大山沉默着拿起他的旧猎弓和一囊弩箭。
刘三、王石头对视一眼,也咬着牙抄起了短矛。
一个,两个,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从麻木和绝望中站起,默默地拿起身边简陋的武器。
匕首,短矛,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
他们的眼神依旧恐惧,却也多了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决绝。
“挑二十个人出来!”朱楒对陈虎下令,“伤最轻,下手最狠的!”
他又看向李大山:“弩手,检查箭矢,上弦!”
最后,他看向所有人。
“都听好了!”
“此去,有死无生!”
“但抢回粮食,我们就能活!”
“抢回马匹,我们就能跑!”
“杀了那些狗杂种,也能出口恶气!”
“出发!”
没有多余的废话。
二十余道身影,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再次滑出荒院。
朱楒走在最前面,身后是陈虎领着的五个临时拼凑的盾牌手(用的是加固的门板和桌腿),再后面是十几个手持匕首短矛的突击队员。
李大山带着十名弩手,隐在队伍侧翼。
猴子则如同真正的猿猴,在前方探路,不时打出安全或警戒的手势。
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五里路,对于这群饿着肚子、带着伤痛的人来说,异常漫长。
但求生的欲望和对死亡的恐惧,支撑着他们,如同行尸走肉般,一步步接近目标。
终于,前方隐约出现了灯火。
一个用木头和泥土搭建的简陋哨卡,孤零零地矗立在荒野中。
门口两盏昏暗的灯笼摇曳着,映照出几个靠着墙根打盹的身影。
哨塔上,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也在打瞌睡。
猴子打了个手势,示意安全。
朱楒做了个“准备”的手势。
队伍立刻散开,悄无声息地潜伏到哨卡周围的黑暗中。
李大山带着弩手,占据了侧前方一处地势稍高的土丘,冰冷的弩箭对准了哨塔和门口的守卫。
朱楒和陈虎带领的突击队,则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匍匐在距离哨卡大门不足三十步的草丛里。
等待。
心跳声,在寂静中如同擂鼓。
朱楒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挥手!
嗖!嗖!嗖!嗖!
土丘上,十具弩机同时发出沉闷的机括震动声!
十支铁头箭矢,撕裂夜空,如同死神的请柬,精准地射向毫无防备的目标!
噗嗤!噗嗤!
箭矢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哨塔上的瞭望哨哼都没哼一声,便栽倒下来。
门口打盹的三个守卫,两人被射穿了脖颈,一人被钉在了胸口,瞬间毙命!
“杀!”
朱楒低吼一声,第一个从草丛中弹射而起,手中柴刀首扑哨卡大门!
“吼!”
陈虎紧随其后,发出震天怒吼,顶着简陋的木盾,带着五个盾牌手,如同蛮牛般猛冲向那扇并不坚固的木门!
轰隆!
一声巨响!
木屑纷飞!
哨卡大门被硬生生撞开!
“什么人?!”
“敌袭!”
哨卡内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七八个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协警,提着生锈的腰刀和木棍冲了出来,脸上还带着宿醉的迷茫。
迎接他们的,是陈虎等人组成的、如同移动墙壁般的盾阵!
“顶住!”陈虎大吼,盾牌死死抵住涌上来的敌人!
叮叮当当!
刀砍棍砸的声音不绝于耳!
木盾上瞬间布满砍痕!
但盾牌后的短矛,却如同毒蛇般不断从缝隙中刺出!
噗嗤!噗嗤!
惨叫声响起!
最前面的两个协警被刺穿了小腹,捂着伤口倒地!
朱楒没有参与正面的冲撞。
他如同鬼魅般,贴着哨卡低矮的土墙,绕到了敌人的侧翼!
手中柴刀,在昏暗的灯笼光下,划出一道道冰冷的弧线!
一个协警刚举起木棍砸向盾牌。
一道寒光闪过!
他的手腕被齐齐斩断!
另一个协警惊恐地转身,想要逃跑。
朱楒脚下一蹬,身体如箭般射出,柴刀反握,刀柄狠狠砸在他的后脑!
砰!
那协警软软倒地。
李大山的弩箭,也如同催命符般,不断从外围射入,精准地射杀着试图反抗或逃跑的敌人!
战斗,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这些平日里只会欺压百姓、作威作福的协警,哪里是朱楒这群亡命徒的对手!
他们的抵抗意志,在弩箭和盾矛的冲击下,瞬间崩溃!
有人跪地求饶,有人转身逃窜。
但朱楒没有下令留活口。
对这些助纣为虐的爪牙,他没有任何怜悯。
“一个不留!”
冰冷的命令下达。
陈虎等人如同出闸的猛虎,追杀着西散奔逃的敌人。
惨叫声很快平息。
整个哨卡,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地上躺着十余具协警的尸体。
朱楒这边,也有两人受伤,但都只是轻伤。
“快!打扫战场!搬东西!”朱楒厉声喝道,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
哨卡里果然有存粮,虽然不多,只有三西袋糙米和一些咸鱼干,但足够解燃眉之急。
还缴获了七八把生锈的腰刀,几根还算结实的木棍。
最重要的是,在哨卡后面的简陋马厩里,发现了三匹瘦骨嶙峋、却还能用的劣马!
“放火!”
朱楒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眼中没有任何波动。
火把被扔进哨卡,很快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也映照出他们眼中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丝…麻木的凶狠。
“撤!”
朱楒翻身上了一匹瘦马,陈虎和李大山也各自上马。
其他人则扛着抢来的粮食和武器,在三匹马的引领下,趁着夜色,迅速消失在荒野之中。
身后,燃烧的哨卡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炬,将这片黑暗的土地照亮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夜色吞噬。
这一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哨卡。
更是烧掉了他们与这个世界最后一点妥协的可能。
从此以后,再无退路。
等待他们的,将是荷兰人更加疯狂的报复,以及…一条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用血与火铺就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