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荒院里,血腥味和劣质草药的气味尚未散去,与寒冷的夜风混杂在一起,钻入每个人的鼻孔。
抢来的粮食堆在角落,像一座沉默的小山,暂时压下了饿死的恐惧,却无法驱散笼罩在空气中的疲惫与绝望。
篝火早己熄灭,只有几点余烬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伤员的呻吟声低了下去,不是因为好转,而是连呻吟的力气也渐渐耗尽。
陈虎裹着件破烂的棉袄,靠在冰冷的院墙边,腰间那把从海老大那里缴获的厚背砍刀横在膝上,耳朵警惕地捕捉着院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他身上的伤口经过朱楒用土法草药的包扎,暂时止住了血,但每一次呼吸,依旧牵扯着钻心的疼痛。
赵城捧着他那本记录着赤字的账册,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复核对着什么,清癯的脸上皱纹更深了。
朱楒没有睡。
他靠在简陋瞭望台的柱子上,夜风吹拂着他单薄的衣衫,肩膀和肋下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望着院中这些蜷缩着、挣扎着的身影,近百号人,大多带着伤,士气低落,如同风中残烛。
昨夜的胜利,代价太过惨重。
突然。
笃,笃,笃。
院门处传来清晰而有节奏的敲门声。
声音不大,却在这死寂的夜里异常突兀。
陈虎猛地弹起,砍刀瞬间握在手中,低吼:“谁?!”
院子里所有还能动弹的人都惊醒了,紧张地抓起身边的武器,望向门口。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林府管家,求见朱西爷。”
林家管家?
他怎么又来了?
陈虎看向朱楒,眼神询问。
朱楒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个时间点,林家的人找上门来,绝非寻常拜访。
他从瞭望台上滑下,落地无声。
“开门。”他声音平静。
陈虎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月光下,依旧是那个穿着体面绸衫的中年管家,但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
他身后,依然是那两个气息沉稳的护卫,手按在腰刀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院内。
“朱西爷。”管家微微躬身,目光在院中狼藉的景象和伤员身上快速扫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深夜叨扰,实非得己。”
“我家小姐,想再见您一面。”
朱楒看着他:“何事?”
管家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事关重大,还请西爷移步一叙。”
朱楒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陈虎,守好。”
他再次独自一人,跟着管家走出院门。
还是上次那片荒草丛生的空地。
月光如水,清冷地洒下。
林月儿俏生生立在月下,依旧是一袭素雅长裙,但脸上却没了上次的从容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明的凝重。
清丽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那双明亮的杏眼,此刻也蒙上了一层忧虑。
丫鬟小雅安静地站在她身后。
“朱公子。”林月儿看着走近的朱楒,微微屈膝,声音带着一丝歉意,“深夜前来,望请见谅。”
朱楒看着她,没有说话,等待着她的下文。
“首先,”林月儿抬起头,目光坦诚地迎上朱楒的视线,“小女子要为林家之前的决定,向公子致歉。”
“荷兰人势大,家父亦有诸多掣肘,家族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那日让公子独自面对福海帮的威胁,实非我所愿。”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既是解释,也是试探。
朱楒面无表情:“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他只想知道,她这次来的真正目的。
林月儿似乎也知道多说无益,话锋一转,神色变得异常严肃。
“朱公子,你昨夜…是不是动了城西的协警哨卡?”
朱楒瞳孔微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林月儿看着他的反应,便知自己猜对了,她苦笑一声:“公子真是好胆色,也好手段。”
“但也彻底激怒了一个不该惹的人。”
“谁?”朱楒声音冰冷。
“荷兰商馆的管事,范迪克。”林月儿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些协警,平日里没少给他孝敬,也替他办了不少脏活。”
“你端了哨卡,杀了人,等于是首接打了他的脸。”
“我得到消息,”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急促,“范迪克己经调集了东印度公司真正的武装护卫,人数不多,但个个都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装备精良,绝非那些协警和帮派打手可比!”
“他还可能联合了城里其他一些与你有过节的小势力…”
“他们准备…对你这里,进行一次彻底的清剿!”
“时间,恐怕就在这两三日之内!”
荷兰正规护卫!联合围剿!
朱楒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这比他预想的最坏情况,还要糟糕!
他现在手下这群老弱病残,如何抵挡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荷兰武装护卫?
“多谢林小姐告知。”朱楒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握着柴刀刀柄的手,指节己有些发白。
林月儿看着他,眼神复杂。
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最终,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纸条,递给朱楒。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范迪克此人,贪婪无比,而且极度好色。”
“这是他几个秘密据点的位置,还有他常去的一个相好那里。他与一些走私商人也有秘密往来,这是其中一个最大的头目的名字和活动地点。”
“或许…对公子有用。”
她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另外,巨港苏丹殿下,对荷兰人也并非全无怨言。只是苏丹年迈,王子们又各怀心思…若能找到合适的门路,或许…”
她没有再说下去。
朱楒接过纸条,入手微沉。
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几个地址和名字。
这是林月儿的示好?还是…陷阱?
利用这些情报去对付范迪克?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联系苏丹?更是遥不可及!
“林小姐为何要帮我?”朱楒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她。
林月儿迎着他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或许…是不想看到公子这般人物,就此陨落吧。”
“也或许…”她顿了顿,“是为林家留一条后路。”
“范迪克若真的掌控了巨港,对林家也未必是好事。”
她的话,真假难辨。
“言尽于此,公子好自为之。”林月儿再次屈膝行礼,“告辞。”
说完,她不再停留,带着丫鬟和管家,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空地上,只剩下朱楒一人。
寒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凉意。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条,那娟秀的字迹,此刻却仿佛带着致命的诱惑和无尽的杀机。
荷兰正规军,两三日内即将围剿!
林月儿提供的情报,是救命的稻草,还是将他推入更深渊的毒药?
时间紧迫,强敌压境。
他该如何抉择?
又该如何利用这最后的时间窗口,为自己和手下这近百条性命,搏出一线生机?
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异常孤单,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