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熊熊,映红了半边夜空。
新建的炼钢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吐着灼人的热浪。
墨五站在炉前,枯瘦的身影在火光中跳跃,宛如鬼魅。
他嘶哑的嗓音压过风箱的呼啸和铁锤的敲击声,不断呵斥着满头大汗的张铁柱等人。
“蠢材!风力不够!没吃饭吗?再加把劲!”
“看那火色!偏黄了!加料!快加老夫说的辅料进去!”
“铁水出口堵了?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张铁柱和几个被挑来的铁匠学徒,脸上身上沾满了烟灰和汗水,眼珠子熬得通红。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严苛、如此古怪的师傅。
但他指出的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得让他们无话可说。
这己经不是他们第一次尝试了。
前几次,不是炉壁承受不住高温开裂,就是铁水温度不对,凝固在炉膛里,几乎报废了一座炉子。
每一次失败,都伴随着墨五更加刻薄的咒骂,也消耗着据点里本就不多的焦炭和铁料。
赵城站在远处,看着仓库方向,眉头紧锁。
这几日,物资消耗的速度触目惊心。
弟兄们勒紧裤腰带省下的口粮,换来的铁料木炭,如同流水般送进这片工地。
私下里的怨言,己经开始蔓延。
“西爷,这…”赵城走到朱楒身边,欲言又止。
朱楒的目光紧盯着那座土法高炉,没有回头。
“等。”他只吐出一个字。
炉火再次升腾,这一次的火焰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亮白色。
墨五的眼睛亮得吓人,紧紧盯着炉口。
“就是现在!开炉!”
张铁柱咬紧牙关,和另外两人合力,用长长的铁钎撬开了炉底的出铁口。
嗤——!
一股亮得刺眼的铁水奔涌而出,带着灼热的气浪,流入预先准备好的砂模之中。
那铁水的颜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纯净、耀眼。
墨五凑上前去,不顾高温,用铁钳夹起一块刚开始冷却、边缘尚在发红的金属块。
他仔细观察着断口,又用小锤敲击了几下,听着那清越的声音。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臭脸上,竟然罕见地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拿水来!快!”墨五吼道。
一桶凉水泼在烧红的金属上,激起大片蒸汽。
待金属冷却下来,墨五随手丢给张铁柱。
“试试。”
张铁柱接过那块其貌不扬的金属,入手感觉比寻常熟铁更沉、更硬。
他走到旁边的铁砧前,拿起一把自己打造的、平日里颇为得意的铁刀,用力朝着那金属块砍去!
铛!
一声脆响!
张铁柱虎口一麻,手中的铁刀…竟然卷刃了!
而那块新炼出的金属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印。
周围传来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几个铁匠学徒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这…这是钢?”张铁柱声音颤抖,看着手中的金属块,如同看着什么神物。
这硬度,这韧性,和他过去炼出的所有铁器,完全是两个概念!
“勉强能叫钢。”墨五撇撇嘴,似乎对众人的震惊很不满意,“杂质还多,碳量也不匀,离老夫的要求差远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对付你们那些破铜烂铁,倒是够了。”
他转向朱楒:“小子,材料!还需要更多更好的焦炭!还有石灰石!锰矿石有吗?少量铬矿也行!”
朱楒看着那块坚硬的“钢”,心中的大石落下了一半。
成了!
虽然只是初步成功,但这己经是划时代的进步!
他看向赵城:“墨老需要什么,想办法满足!”
赵城看着那块轻易崩坏铁刀的钢块,咽了口唾沫,用力点头:“明白!”
炼钢初见成效,极大地提振了据点内的士气。
那些抱怨的声音小了许多,更多的人开始期待,用这种新“钢”打造出的兵器会是何等锋利。
而墨五,却没空理会这些。
他把炼钢的事情暂时丢给张铁柱摸索,自己一头扎进了另一个独立的工坊——火药工坊。
这个工坊远离人群,守卫森严。
里面只有墨五和他挑选的两个绝对可靠、手脚麻利的心腹在忙碌。
猴子赫然在列,他灵活的身手和机警的头脑,让墨五勉强看得上眼。
工坊内,弥漫着硫磺和硝石特有的气味。
墨五改进了提纯工艺,用反复溶解、过滤、结晶的方法,得到了远比市面上纯净得多的硝石晶体。
他又设计了一种新的水力驱动石磨,能将硫磺、硝石、木炭研磨得更细、更均匀。
“比例!比例是关键!”墨五拿着一根炭笔,在一块木板上写写画画,对猴子和另一个人讲解,“硝石助燃,硫磺降火点,木炭供能!三者细度要一致,混合要均匀!差之毫厘,威力谬以千里!”
他指着几种不同颜色的粉末:“这是迅发药,燃烧快,推力猛,适合做火铳的发射药。”
“这是缓燃药,威力持续,适合做开山裂石之用。”
“还有这个…”他拿起一小撮黑得发亮的粉末,眼中闪过一丝狂热,“加强了硝石比例,颗粒也做了调整,老夫叫它‘惊雷’!威力嘛…嘿嘿…”
几天后,几份不同配比的火药样品制作完成。
墨五决定进行实地测试。
地点选在据点外围,一处靠近黑水溪下游、相对偏僻的河滩空地。
陈虎带着一队亲信负责警戒,朱楒、赵城等核心成员也悉数到场。
猴子小心翼翼地将一份用油纸包裹的、约莫拳头大小的黑色粉末,塞进一个掏空的、加固过的竹筒里,外面用黏土和麻绳层层封固,只留出一根引线。
这便是墨五参照旧有“震天雷”改进的加强版。
他将这枚“竹筒惊雷”放置在一块半人高的、形状不规则的巨石旁边。
“都退后!远点!”墨五挥手,示意众人退到百步之外。
猴子点燃引线,飞快地跑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根冒着青烟、嗤嗤作响的引线上。
时间仿佛变慢了。
引线烧到了尽头。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噗”的一声闷响,竹筒似乎裂开了,冒出一股白烟。
“失败了?”有人小声嘀咕。
陈虎皱起了眉头。
赵城脸上也露出一丝失望。
墨五却眯起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块巨石。
就在众人以为不过是虚惊一场时——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猛然炸开!
仿佛晴空打了个霹雳!
大地都为之震颤!
一股强烈的气浪扑面而来,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众人耳中嗡嗡作响,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见。
待烟尘稍散,所有人定睛看去,无不骇然变色!
只见原本矗立在那里的半人高巨石,此刻己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小的土坑,以及散落一地的、大大小小的碎石!
最大的碎块,也不过人头大小!
那块坚硬的河滩巨石,竟被这小小一枚竹筒,炸得粉身碎骨!
“这…这威力…”陈虎失声喃喃,眼中充满了震撼。
他带兵多年,官军的火器也见过不少,但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爆炸威力!
这要是用在战场上…
猴子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道:“乖乖…这玩意儿要是丢进人堆里…”
他没敢再说下去。
赵城也是一脸惊悸,看向墨五的眼神彻底变了。
这老家伙,哪里是什么疯老头,分明是个掌握着雷霆之威的怪物!
墨五看着爆炸现场,干瘦的脸上露出一抹扭曲的笑容。
“还行,勉强够看。”他咂咂嘴,似乎仍不满意,“引线得改,瞬发才好。壳体也要换,陶罐太脆,铁壳最好,还能增加破片杀伤…”
他旁若无人地开始琢磨改进方案。
朱楒站在原地,感受着脚下还在微微发颤的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钢!火药!
这两样东西,将彻底改变他们的力量格局!
有了坚固的兵器铠甲,有了威力巨大的火药,他们将不再是只能依靠偷袭和血勇挣扎求存的流亡者!
然而,就在众人还沉浸在巨大威力带来的震撼中时,负责外围警戒的一名弟兄匆匆跑了过来。
“西爷!陈头!不好了!”那弟兄气喘吁吁,“刚才那声响太大了!惊动了下游!”
他指着远处黑水溪汇入主河道的方向:“小的看到,有艘荷兰人的巡逻快船,刚才明显朝着我们这边驶近了一些,船上的人还用望镜朝岸上张望!虽然没靠太近,但肯定起疑心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众人心中的火焰。
陈虎脸色一沉:“妈的!动静太大,把豺狼招来了!”
赵城忧心忡忡:“这下糟了,荷兰人肯定会加强对这片水域的巡逻和探查!”
朱楒眉头紧锁。
新生的力量让人振奋,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危险的处境。
墨五的技术是把双刃剑,能伤敌,也能引火烧身。
钢材的产量还很低,一天一夜也炼不出多少。
火药虽然威力巨大,但原材料的消耗和提纯也需要时间。
最关键的是,他们暴露的风险大大增加了。
荷兰人的鼻子很灵。
一旦被他们发现黑水溪据点的真正价值,恐怕下一次来的,就不是一两艘巡逻船那么简单了。
夜色重新笼罩大地。
工坊的炉火依旧跳动,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的紧张气息。
朱楒站在溪水边,望着远处模糊的河口方向。
钢花初绽,惊雷乍响。
力量的种子己经播下,但能否在敌人察觉并碾碎它之前,让它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紧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