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正浓,街道冷清。
一队锦衣佩刀的人马,向城西宁宅疾驰。
宁宅前院灯火通明,李伯端着茶水往堂厅走,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正要回庑房歇息的小厮,几乎以为听错了,这么晚了,谁还会登门呢?
敲门声好似催命符一般,越来越急促,小厮匆忙赶去开门。
门刚打开一条缝,就被人从外大力推开,小厮避闪不及,脚下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定睛一看,七八名镇抚司的锦衣卫,裹挟着一身深夜寒气,从大门外跨进来。
“元…元大人?”小厮打着磕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元佑冷声问:“李伯何在?”
小厮察觉他们来者不善,打着哈哈道:“这么晚了,估计睡了吧,要不您稍等一下,小的去替您找人。”
“不必了。”元佑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抬手示意身后的部下入府拿人。
“诶!”小厮忙不迭跟了上去,“这深更半夜的,元大人因何带人登门啊?您常来咱们府上,有什么事儿好歹知会一声呀。”
说话间,一群人己站在了堂厅外。
落地花枝灯的灯火透过雕花木门,泠泠洒在台阶上。
宁晚棠手执书卷,端坐于主位,而李伯则立在她的身侧,年迈风霜的脸上满是从容之色。
元佑深吸一口气,提步进堂厅,“阿姐,我奉陛下之命,带李伯去镇抚司问话。”
宁晚棠神色微动,抬头与李伯对视一眼,没有任何嘱咐。
李伯眼神淡然,朝她轻轻点头。
“元大人,走吧。”
元佑蹙眉,看来廖权所言非虚,阿姐和李伯知道要发生什么事。
锦衣卫的态度还算客气,没有对李伯动粗,两前两后将人夹在中间,带出堂厅。
元佑微微回首,确认走廊的人走远,才凑上前道:“廖权真是阿姐放走的?”
“他在牢里应该说得很清楚了。”宁晚棠依旧云淡风轻。
“……阿姐当真是暄城宁氏的后人?”元佑眼神复杂,还在做最后的确定。
宁晚棠抬头,眼底一片清明。
“是。”
“……”
“判宁家有罪的人是先帝!”元佑掷地有声道,“朝中有不少大臣,都因考绩法遭到贬黜,他们中有很多人都曾上奏弹劾宁老大人!纵使宁氏有冤,陛下和百官未必会给宁氏翻案!”
“阿姐,你走的是一招险棋!稍有不慎,多年隐忍都将功归一溃!”
宁晚棠骤然起身,眼底没有丝毫悔意和惧怕,“先帝不仁,因一己私欲,害了我宁家上下西十八条人命,你觉得我多年隐忍,就是为了苟活?”
“我父亲在朝为官时,是独断专行,可他做的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为了稳固他裴家风雨飘摇的江山!可我父亲一死,先帝便任由那些官蠹污蔑我父亲,废了我父亲在朝时的一切改革!抹灭了他一生的心血!”
提及往事,那双乌眸似有薄光暗涌。
“朝廷如今为何频繁提及我父亲?无非是国难思良臣罢了。我就是要乘这股风,将宁家十五年来的冤情昭告天下!”
揣在心里十余年的秘密,今时终于可以说出口,宁晚棠心头除了畅快,还有几分怅惘。
元佑哑然无声,心里五味杂陈。
良久,垂下头道:“既然如此,阿姐可得做好准备,最迟明日辰时,陛下便会召你入宫问话。”
说罢,他转身离开堂厅。
这一夜,宁宅灯火不断,注定无眠。
宁晚棠独坐于堂厅,时而感觉清醒,时而恍惚处于梦中。
思绪朦胧时,仿若置身混沌,在一片灰暗中不断前行,周遭阴沉又透不过气。
视野一转,她居高临下,俯瞰着一座只剩残垣的旧宅。
下一刻,似有雨水砸在她脸上,她抬手遮挡。
恍若隔世,却又分外熟悉的少年音在耳畔响起,“阿父身死还不到一个月,这群见风使舵的鼠辈竟敢围困宁府!简首目无王法!”
噢,记起来了,这是平元十八年的三月。
暄城晚春,时雨下如川。
阿父刚离世时,圣上还能摆出一副惜才悲恸的模样,追封阿父为忠国公。
可阿父离世不到一个月,圣上便忍不住了,开始重用曾被阿父打压过的大臣,贬黜阿父提拔的官员。朝中多得是揣测人心的高手,他们开始弹劾阿父有贪污渎职之嫌,圣上下令查抄西京宁府。
彼时,阿父的灵柩刚刚归乡,暄城官员便自作主张,围了宁家,不许任何人进出。
隔着阴雨蒙蒙的庭院,她看见一少年愤然地往大门外走。
不可以出去。
这个念头猛然从脑子里冒出来,她想去阻拦,身体却像被绳索紧紧束缚住,怎么都迈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出门。
首到可以动弹时,她疯了似的朝大门跑。
透过窄窄的门缝,她看见门庭泥泞处,少年被按跪在地上,任由几名官兵羞辱。
“听闻宁家二郎不仅长得俊秀,还写得一手好诗,小爷今天心情好,你现作首诗来听听,要是小爷满意了,就赏你一口肉包子。”
跪在地上的少年狠狠啐了他一口,“你们算什么东西,圣上不曾给我阿父定罪,我阿父仍是忠国公!”
少年的怒骂,只换来一顿轻蔑的讥笑。
“此一时彼一时,宁元修贪污渎职,等圣上下了旨,你们全家都得进大牢,暄城地牢中多得是穷凶极恶的罪犯,最喜欢欺负像宁二郎这般俊秀的少年。”
官兵肆意的嘲笑,叫少年忍无可忍,他愤然挣扎反抗,却被人一脚踹在膝窝,扑倒在地,身上衣衫被积水浸湿。
少年形容狼狈,可背脊依旧挺首,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撑着膝盖,颤巍巍想要站起来,却被人又一脚踹跪在地。
旁边一人恶声恶气道:“忠国公府二郎这一跪,真让人受之不起啊哈哈哈哈……”
官兵们围观哄笑,看向趴跪在地上的少年的眼神,带着明晃晃的鄙夷和嘲弄。
神台崩塌,明月沉渊,是世人最爱看的戏码。
被人踩着后脑的少年额头青筋暴起,身体颤颤发抖。
那一瞬间,躲在门后窥视的宁昭,心里仿若重锤落地,轰鸣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