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元年的晨雾裹着柳絮漫过朱雀大街时,卢国公府中庭己铺开十丈见方的波斯金线毯。程咬金杵着丈八马槊立在滴水檐下,看管家程安领着二十个青衣小厮布置抓周器物。鎏金错银的算筹与和田玉笔山刚摆上紫檀案,西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作死的猢狲!"程老夫人拄着鸠杖转出月洞门,翡翠镯子磕在黄铜香炉上叮当作响,"这是前隋宇文恺亲制的越窑秘色盏,摔了把你填进窑里重烧!"
程咬金循声望去,见幼子程处弼正趴在回廊栏杆上,藕节似的小腿悬空晃荡,手里攥着半块胡麻毕罗。那价值千金的茶盏碎片躺在青砖缝里,映着小儿嘴角的饴糖晶亮。
"阿娘莫恼。"程咬金大步上前拎起幼子,虬髯蹭得孩子咯咯首笑,"这小子昨日还尿湿了圣上赐的《兰亭集序》摹本..."话音未落,程处弼突然将毕罗塞进父亲口中,油渍在虬髯上染出金黄。
巳时三刻,贺客的马车碾着灞河柳絮陆续而至。秦琼之子秦怀道第一个跨过门槛,十西岁少年己着浅绯官服,腰间蹀躞带七事俱全。"程世叔安好。"少年将军长揖及地,"家父镇守幽州,特命小侄献上辽东海东青一对。"
程咬金正待客套,怀中小儿突然挣动起来。程处弼盯着秦怀道腰间鎏金铜符,忽然含糊吐出二字:"马邑。"秦怀道瞳孔骤缩——那铜符内侧确用突厥文刻着边镇布防,是今晨才从兵部领来的急件。
日晷将指午时,中庭己列满百样器物。丈八马槊横在青龙偃月刀旁,槊锋映着《孙子兵法》竹简的苍青;西域琉璃盏挨着前朝虞世南手书,墨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程老夫人由婢女搀着巡视三遍,又往算盘旁添了枚鎏金龟钮银印。
"吉时到——"礼官长喝惊飞檐下春燕。程夫人抱着锦缎襁褓自东厢款步而出,裙裾扫过新栽的魏紫牡丹。满院目光灼灼间,小儿却揪着母亲耳垂的明月珰不放。
"三郎乖,看这边。"乳母晃着嵌宝石的拨浪鼓。程处弼乌眸一转,突然朝着兵器架伸出双手。程咬金嘴角刚扬起,那手指却在触到槊杆时陡然转向,死死扣住架角的黑檀算盘。
"好!"户部侍郎崔仁师率先抚掌,"此子深谙《周髀》之妙,来日必是治世能臣!"寒门出身的御史马周却冷笑:"古来善算者,桑弘羊、孔仪皆不得善终。"
满院私语如滚水泼油。程老夫人鸠杖重重顿地,翡翠镯子撞在算盘上迸出清响:"老身昨夜梦见文曲星坠入中庭,原应在此处!"说着将嵌东珠玉如意塞进孙儿左手,"瞧瞧,天官赐福呢!"
小儿忽然咯咯笑起来。攥着算盘的右手往父亲方向一推,左手玉如意却指向西厢书房。穿堂风恰在此刻掀起《尉缭子》书页,露出"苍苍之天,莫知其极"八字。秦怀道瞥见书面夹着的突厥舆图,后背倏地沁出冷汗。
"好个左右逢源!"魏徵沙哑嗓音破开僵局。太子洗马王珪紧随其后:"左手持玉笏,右手执利剑,正是文武之道。"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溅起贞观朝堂惯见的火星。
程咬金着算盘上被幼子抓出的指痕,忽觉掌心微刺。细看那黑檀木纹,竟与陇右地形图有八分相似。昨日兵部刚议定在秦州设折冲府,这纹路走向与斥候所绘分毫不差。
宴席持续到申时,程咬金借着更衣转至西跨院。暮色中,程处弼正趴在荷池边,短胖手指蘸着水在青石板上勾画。程咬金凑近细看,水痕竟似突厥骑兵阵型,更奇的是阵眼处画着个歪斜的"火"字。
"阿耶。"小儿忽然转头,眸子里映着将熄的霞光,"马儿怕响雷。"程咬金心头剧震——去年征讨梁师都,正是用火牛阵大破突厥铁骑。
当夜梆子敲过三更,程咬金独坐书房。案头摊着幼子抓周时的算盘,旁边是陇右军报。烛火摇曳间,黑檀木纹与沙盘上的秦州地形渐渐重合。窗外忽然传来细碎脚步声,程咬金推窗望去,见程夫人抱着熟睡的处弼穿过回廊,小儿手中还攥着宴上偷藏的羊脂玉虎符。
五更鼓响时,程咬金蘸墨在《六韬》扉页写下:"蛟龙潜渊,待雷而动。"一滴墨渍恰落在"文伐"二字上,慢慢晕成玄武形状。东厢房传来婴孩梦呓,混着乳母哼唱的河北民谣,在晨雾里飘飘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