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麒儿降世
武德九年腊月廿三,长安城飘着鹅毛大雪。卢国公府东厢房的窗棂结满冰花,八个铜胎掐丝珐琅炭盆将产房烘得暖如仲春。程咬金在廊下来回踱步,玄狐大氅扫过青砖上未化的积雪,腰间九环金带随着步伐叮当乱响。
"主君且宽心。"管家程安捧着鎏金手炉趋前,"太医署最好的稳婆都在里头,方才还听见夫人斥人..."
话音未落,内室忽地传来瓷器碎裂声。程咬金虬髯一抖,抬脚就要往雕花木门里闯,却被两个粗使婆子死死拦住。门缝里漏出浓重的血腥气,混着安息香的味道在寒风里凝成白雾。
"阿郎糊涂!"程老夫人拄着紫檀鸠杖自月洞门转出,银丝抹额下的皱纹里凝着冰碴,"妇人产房最忌血光冲撞,你身上还带着玄武门的煞气..."
程咬金闻言顿住脚步,右手无意识抚上腰间玉带。七宝镶嵌的蹀躞扣上,那处被齐王元吉箭簇刮破的裂痕犹在。三个月前玄武门砖缝里的血,仿佛又顺着指尖漫上来。
西厢忽起一阵骚动。三个太医令缩在廊柱后窃窃私语,为首的张医正捧着《产经》的手不住颤抖:"夫人年逾三旬,胎位又是横逆..."话音飘进程咬金耳中,惊得他一把揪住老医官衣领:"若有个闪失,某家拆了太医署的匾额当柴烧!"
内室陡然爆出婴儿啼哭,穿云裂石般刺破雪幕。程老夫人鸠杖当啷落地,程咬金甩开医官冲至门前,却见珠帘哗啦一响,满头大汗的稳婆抱着襁褓疾步而出。
"恭贺国公爷!是个..."稳婆话音未落,怀中婴孩突然挣开锦被,拳头不偏不倚砸在程咬金鼻梁上。廊下众人俱是一怔,旋即听得洪亮笑声震得檐角冰凌簌簌而落。
程咬金大手托住婴孩后颈,虬髯扫过小儿皱红的脸:"好小子!这手劈山拳倒有某七分火候!"话音未落,婴孩突然尿了泡热泉,金丝绣蟒的国公服顿时漫开深色水痕。
"快让老身瞧瞧!"程老夫人颤巍巍接过襁褓,翡翠镯子碰得叮当响。银烛高烧下,小儿眉心一点朱砂痣红得灼眼,乌溜溜的眸子竟迎着烛光转了三转。
产房内传来程夫人虚弱的呼唤:"抱来我看看..."程咬金掀帘而入,见发妻云鬓散乱倚在缠枝牡丹枕上,月白中衣浸透汗水,却仍强撑着伸手:"莫让寒气扑着孩儿..."
雕花拔步床前的鎏金熏笼里,苏合香混着血腥气袅袅升腾。程咬金单膝跪在踏板上,粗粝指腹抚过婴儿细软的胎发:"夫人受苦了。某己派人往鄂国公、翼国公府上报喜..."
"且慢。"程夫人突然攥住丈夫手腕,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如今秦王刚掌东宫,圣人心思难测。这孩儿生在多事之秋,百日宴万不可张扬。"
窗外风雪骤急,扑在窗纸上的雪粒沙沙作响。程咬金望着妻儿,忽觉掌中婴儿竟不哭不闹,只睁着黑曜石般的眸子与他对视。三个月前玄武门血战都未发抖的手,此刻竟微微颤起来。
次日寅时,程咬金独坐书房。案头摊着《左传》,烛泪在"郑伯克段于鄢"处积成琥珀小山。窗外传来更鼓声,他取过狼毫在薛涛笺上重重写下"处弼"二字——按程氏族谱,这一辈该从"处"字,取"辅弼"之意。
"阿郎,老夫人又去佛堂添灯油了。"程安捧着参汤轻手轻脚进来,"自小郎君落地,老夫人己在佛前跪了三个时辰..."
程咬金搁笔长叹。母亲信佛他是知道的,武德七年征刘黑闼时,母亲便在家庙供起药师琉璃光如来。只是昨夜那稳婆私下禀报,说婴孩落地时脐带绕颈三周却面色红润,实在蹊跷...
"国公爷!"侍卫程武突然撞开门,肩头积雪扑簌簌落在波斯毯上,"东宫送来二十车贺礼,说是秦...太子殿下亲赐的金锁项圈!"
程咬金霍然起身,九环金带撞得案上龙泉青瓷笔洗叮咚作响。他大步走向院中,但见皑皑雪地上,鎏金箱笼映着朝阳刺得人睁不开眼。最醒目的是一对半人高的和田玉雕麒麟,眼珠用的竟是暹罗进贡的血髓石。
"好重的礼。"程老夫人不知何时拄杖而来,腕间佛珠捻得飞快,"去年齐王府抄出来的物件,倒成了太子的体己。"
程咬金瞳孔微缩。母亲说的不错,这对玉麒麟他曾在元吉府邸见过。如今东宫将抄没之物转赠,分明是提醒他玄武门旧事。腊月寒风卷着雪粒灌进领口,他忽然想起昨夜婴孩那过分清明的眼神。
满月那日,程府终究没办酒宴。程夫人倚着回文锦靠枕,看乳母为处弼换上虎纹夹袄。小儿手脚出奇有力,蹬得银鼠皮褥子几乎拢不住。
"这孩儿不同寻常。"程夫人突然开口,"那日我昏沉间,恍惚见他在血泊中睁眼..."话未说完,程咬金猛然捂住她的嘴,目光扫过窗外积雪覆盖的假山。
暮色渐浓时,程咬金抱着幼子登上府中最高的观星楼。朱雀大街的灯火蜿蜒如龙,远处太极宫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叮咚作响。怀中小儿突然咯咯笑起来,藕节似的手臂指向光耀最盛处——正是东宫所在。
"你也觉得那里亮堂?"程咬金用大氅裹紧儿子,虬髯蹭过婴儿细嫩的脸颊,"再过二十年..."后半句消散在呼啸北风中,唯余腰间玉带扣上的玄武纹在暗夜里泛着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