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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条抽出的新芽还没长到指甲盖大，天边就腾起了黑云。李承稷蹲在田埂上挖荠菜根时，忽然觉得后颈发痒——那不是春日的暖阳，而是千万对蝗翅扇动的阴风。
"蝗神爷显灵啦！"里长陈大有把铜盆敲得像丧钟。他身后八个壮汉抬着纸扎的蝗神像，金箔糊的复眼在日头下闪着妖光。承稷看见神像底座沾着麦麸，分明是用祭天的贡粮浆糊粘的。
麦秆发出细碎的断裂声。承稷攥着竹片的手突然顿住——柳树根部的裂缝里，密密麻麻挤着粉色卵块，像极了王夫子讲"疱疮图"时画的脓包。他刚要伸手去刮，后脑勺就挨了记铜盆。
"作死的小畜生！"陈大有喷着酒气的唾沫星子溅到卵块上，"这是蝗神爷的子孙，碰了要遭天谴！"承稷盯着里长靴帮上的黄泥，那泥印子分明是刚从自家麦田踩的，鞋底还粘着片带齿的麦叶。
当夜露水刚起，承稷揣着竹溜子摸到柳树林。月光把树根照得惨白，他忽然发现卵块排列的纹路有些蹊跷——横三竖五，正是《九章算术》里的"五家共井"之局。竹片刮过树皮的瞬间，远处坟地飘来磷火，绿莹莹的光里显出一串脚印，首通里长家的谷仓。
"抓贼啊！"承稷故意扯着嗓子喊。锣声西起时，他趁机刮下半罐虫卵。陈大有提着灯笼冲过来，火光映出仓房里摞成山的麻袋——袋口漏出的分明是官仓才有的青穗种粮。
次日祭蝗神的队伍经过李家麦田，承稷突然冲出来拦轿。他举起陶罐里的虫卵："这是蝗虫老巢！"话音未落就被泼了满脸鸡血。神婆的桃木剑指着他眉心："妖孽附体！"
李三石抡起锄头要拼命，承稷却抓起把石灰粉撒向麦田。白雾腾起处，嫩绿的麦苗上浮起层灰膜。陈大有突然惨叫——他昨夜偷藏的官粮袋口，正有粉红卵块在石灰里滋滋冒烟。
"石灰遇水则沸，专克阴湿虫卵。"承稷的声音清亮如檐角铁马。王夫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晒谷场的老槐下，手中《农书》翻到"治蝗篇"，页脚折痕处正是前朝宰相脱脱的批注："以硷攻卵，胜于祈神。"
陈大有的脸比石灰还白。他仓皇中撞翻了祭坛，蝗神像的金箔眼珠骨碌碌滚进田沟。承稷追着金箔跑，发现沟底沉着个陶瓮，瓮里半腐的麦粒间蠕动着刚孵化的蝗蝻——麦粒上的官印还依稀可辨。
当夜暴雨倾盆。承稷蹲在漏雨的灶间，用石灰水泡过的草绳编成网兜。李三石望着被衙役砸烂的门板，忽然抄起镰刀劈向房梁："爹给你打件趁手的家伙。"
五更天，承稷拖着网兜摸进柳树林。晨露沾湿的蝗卵泛着珍珠似的光，他用竹片刮卵的动作突然顿住——树干上新刻着道血痕，形似《武经总要》里的烽燧示警图。指尖沾了血渍一嗅，竟有硝石味。
"小先生好眼力。"树后闪出个疤脸汉子，手里攥着把带豁口的军刀。承稷认出这是去年修河堤逃役的苦工，腰间别着的火药囊还绣着"蓝"字。那人一脚踩碎满地虫卵："里长要卖粮，就得先闹蝗灾。"
第一只飞蝗破土时，承稷正往井里撒石灰。陈大有的铜盆突然敲得震天响，这回喊的是："官仓放粮！"承稷挤在人群里，看见粮车上的麻袋针脚细密，分明是连夜重缝的——破口处还粘着粉色卵壳。
蝗群扑向麦田那日，承稷的网兜派上了用场。浸过石灰水的草绳灼伤飞蝗的薄翅，坠地的虫尸铺成条白线，恰似王夫子教的"楚河汉界"。线外是里长家的私田，绿油油的麦浪里站着二十个持扫帚的佃户——扫帚穗都蘸了桐油。
"天火！天火！"陈大有突然指着承稷尖叫。草绳网不知怎的烧起来，火舌顺着石灰粉窜成火龙。承稷在浓烟里翻滚，突然摸到个硬物——是疤脸汉子遗落的火药囊，引线己经被点燃。
轰隆一声巨响，田埂炸开丈宽的沟壑。焦土里露出成瓮的虫卵，混着官粮的霉味冲天而起。承稷从土堆里爬出来，手里攥着半片麻袋，官印的"凤阳府"三字正在火光中扭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