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昀大剌剌地在书斋内唯一一张像样的书案后坐下,书案上原本属于张夫子的笔墨纸砚被随意推到角落。
他带来的护卫立刻行动起来,两个守在门口,如同门神。
另外两个则开始布置——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宽大躺椅被搬了进来,一张小几上摆满了王府带来的精致点心和时令瓜果,甚至还搬进来一个烧着上好银丝炭的精致小铜炉(借口“体虚畏寒”)。
李铭等人看得啧啧称奇,围着谢昀奉承:“世子爷好享受!这破地方,硬是让您弄出王府别院的味道了!”
“就是就是!读书?读个屁!世子爷您就在这儿好好歇着!哥几个陪您解闷儿!”
接下来的日子,静心斋彻底变了味道。
每天辰时(早上七点)左右,那辆华丽的王府马车必然准时出现在巷口。谢昀在护卫簇拥下,如同上朝般“驾临”。他从不带书本,只带着他的“享受三件套”:躺椅、点心、暖炉。
他所谓的“读书”,便是歪在铺着锦垫的躺椅上,吃着点心,喝着王府带来的香茗,偶尔指挥护卫给他念几段从醉仙楼顺来的、最新鲜热辣的市井话本或志怪传奇。听到兴处,便拍着大腿哈哈大笑,笑声肆无忌惮,在原本清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铭等人也时常来“探望”,呼朋引伴,在小小的院子里斗蛐蛐儿、掷骰子,吆五喝六,乌烟瘴气。
张夫子只能远远地躲在他那间堆满杂物的偏房里,透过窗棂缝隙,看着自己教书育人的地方沦为纨绔的游乐场,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悲哀和麻木。
偶尔谢昀“心血来潮”,会把他叫过来,随意问几个刁钻古怪、甚至故意曲解经典的问题,看着他窘迫支吾的样子,便和狐朋狗友们一起哈哈大笑,极尽羞辱之能事。
王府的护卫们则尽职尽责地守在书斋门口,如同两尊冰冷的石雕,隔绝开外面的一切,也隔绝开张夫子那沉默而痛苦的目光。
他们只负责世子的安全,至于世子在里面是读书还是玩乐,与他们无关。
那扇门,在谢昀进去后,便很少再打开。
里面是世子爷的“清净”世界,不容打扰。
没有人知道,当那扇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护卫的视线后,里面的景象截然不同。
躺椅被推到角落,锦垫蒙尘。
点心瓜果原封不动。
谢昀脸上的轻浮、傲慢、不耐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急迫。
他从宽大的锦袍袖袋里,摸出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边缘被得发毛的纸。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是他昨夜在清晖院油灯下,凭借记忆默写下来的《孟子》篇章,以及他自己反复推敲的释义和疑问。
书案角落,那堆被张夫子遗弃的、落满灰尘的旧书里,被他不动声色地翻出了《孟子集注》和几本相关的策论集。
他坐在那张硬木椅子上,脊背挺得笔首,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有时甚至是阴雨天昏暗的光线),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研读、思考。
遇到不解之处,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偶有所得,眼底便闪过一丝亮光,迅速在旁边的纸上记下心得。
他写得极快,字迹却力求工整清晰,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战斗。
时间紧迫!他必须利用这“纨绔”外衣掩护下的每一分每一秒!
白天在静心斋“点卯”的这几个时辰,是他唯一能光明正大接触书本、静心思考而不被王府无数双眼睛怀疑的时间!
院外,李铭等人的喧哗、护卫巡逻的脚步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他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艰涩的文字和脑中飞速运转的思绪。
汗水有时会从他专注的额角滑下,滴落在粗糙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深色,他也浑然不觉。
当“下学”的时辰快到(通常是午时前),他会迅速收起所有写满心得的纸张,仔细地折叠好藏入袖中。
然后飞快地将书案恢复原状,将翻动过的旧书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抹去所有痕迹。
最后,他才懒洋洋地歪回躺椅,脸上重新挂起那种百无聊赖、混吃等死的纨绔表情,仿佛那几个时辰的苦读从未发生过。
“吱呀——”
书斋的门准时打开。
谢昀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出来,对着门口如同石雕的护卫抱怨:“闷死了!回府!明天……嗯,看心情再来吧!” 语气里充满了对这里的嫌弃和对“读书”的极度不耐烦。
张夫子依旧远远地站在他那间偏房的屋檐下,低着头,像个沉默的影子。
浑浊的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谢昀看似慵懒、实则比来时挺首了几分的脊背,以及他那双看似漫不经心、深处却难掩疲惫却异常清亮的眼睛。
这位世子爷的“点卯”,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他像是在演戏,演一场给所有人看的、荒诞不经的纨绔戏码。
可那紧闭的书斋门后,那偶尔从门缝里泄出的、极其短暂的、与外面喧哗截然不同的寂静,又像藏着另一个世界。
张夫子浑浊的老眼深处,那丝麻木的悲哀之下,悄然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日子在静心斋这方小小的、荒诞的天地里,日复一日地流淌。窗外的竹叶从新绿渐渐沉淀为深碧,蝉鸣声起,宣告着盛夏的酷烈。
谢昀依旧每日“点卯”,风雨无阻。
那扇书斋的门,依旧在他踏入后便紧紧关闭,隔绝开外面李铭等人的喧嚣、护卫的警惕、以及张夫子那沉默而复杂的注视。
书案上,属于张夫子的旧书堆,被谢昀不动声色地翻了个遍。
他带来的、袖中藏匿的纸张,越积越厚,上面的字迹从最初的生涩歪斜,逐渐变得工整清晰,甚至透出一股筋骨分明的力道。
他像一头饥饿的困兽,贪婪地吞噬着那些艰涩的文字,将《论语》、《大学》、《中庸》嚼烂了咽下,开始向更艰深的《孟子》、《尚书》发起冲锋。
然而,无形的壁垒,也在这日复一日的苦读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