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灶火下的新芽
顾穗的指尖在焦黑的纸页上轻轻时,灶膛里的余烬正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残卷边缘被火舌舔过的痕迹像道蜿蜒的伤疤,却恰好露出半行墨迹——"灶糖稻,糯而微甘,与沈氏灶糖同煮,米香裹糖色,方得一味圆满"。
"砚哥!"她手指发颤,把残卷往八仙桌中央推了推,"你看这个!"
周砚正用细毛刷清理新得的陶甑,闻言放下刷子凑过来。
他的眉峰随着字迹缓缓扬起,指节在桌沿叩了叩:"灶糖稻...农书里提过,说是前朝御厨专为制糖改良的糯稻品种,米粒含天然甜浆,煮糖粥时能锁得住甜味。"他抬眼时眸中亮得惊人,"穗穗,咱们若能种出这稻子,往后灶糖配稻粥,能成青溪村头一份独有的吃食。"
顾穗的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
她想起前日阿梅咬下灶糖时眯起的眼,想起周大山偷吃糖块时躲躲闪闪的模样——若真能用这稻子做出更妙的滋味,或许能让更多人看见他们的灶火,而不只是盯着那半亩田。
"可这稻子..."她指着残卷,"残页里没写种植法子。"
"我来查。"周砚转身走向靠墙的木柜,竹编的书箱在他手下依次打开,《齐民要术》《农桑辑要》的封皮被翻得卷了边。
他翻到《稻品考》某一页时突然顿住,指腹重重压在"土性"二字上:"需得腐殖土混着山岩碎末,土里要有铁砂矿的腥气——咱们田埂塌陷那块地,上个月翻土时我闻过,正好有这种味儿。"
顾穗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想起半月前暴雨冲垮田埂,两人连夜修补时,周砚蹲在泥里扒拉半天,说"这土不一般"。
原来他那时就在记挂着。
"现在种还来得及么?"她伸手勾住他的衣袖,"节气刚过谷雨,稻子该下秧了。"
周砚握住她的手,掌心还带着翻书的温度:"赶得及。
今晚就翻土,把塌陷处的土松一松,明早育苗。"
夜色漫进院子时,顾穗的粗布裙角沾了星点泥渍。
周砚扛着犁耙走在前头,她提着马灯跟在后面,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田埂上叠成模糊的一团。
"小心脚边。"周砚突然停步,转身接过她手里的灯。
犁耙尖扎进泥土的声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他弓着背来回翻土,汗水顺着下颌滴进衣领。
顾穗蹲在旁边,用竹片挑开土块里的碎石——每挑出一块带铁锈色的岩渣,她心里就多一分底气。
"穗穗,递把铁锨。"周砚首起腰时,后背的衣裳己浸得透湿。
顾穗把铁锨递过去,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像触到块暖烘烘的粗陶。
"累么?"她轻声问。
"比考场上写策论痛快。"周砚笑着挥起铁锨,"那时攥着笔杆子,心里空得慌;现在握着犁耙,倒觉得这地在跟我说话。"
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田埂塌陷处的土己松得像团软和的絮。
顾穗蹲在田边的青石板上揉泥浆,灶糖熬制时剩下的糖渣被她混进腐叶堆里,发酵后的甜香裹着泥土腥气,在晨风中散出股奇异的暖。
"穗丫头,这泥里咋还沾着糖渣?"老王头扛着铁锨晃过来,鼻尖动了动,"怪香的。"
"王伯来得正好!"顾穗舀起一勺泥浆,"这稻子要甜滋滋的,我想着用糖渣养土,长出来的米粒该带点甜底。"她把泥盆往老王头跟前推了推,"您帮我看看,这泥揉得匀不匀?"
老王头蹲下来,粗糙的指腹抹了抹泥浆:"匀着嘞。"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前儿你们熬糖,我就说这俩娃娃能成;今儿看你们种稻子,得嘞,王伯给你们搭沟渠去!"他抄起铁锨走向田边,"那周老二家的娃前儿还说,你们的田是荒坡改的,长不出好东西——我倒要看看,等稻子抽穗时,他脸往哪儿搁!"
顾穗望着老王头佝偻却利落的背影,眼眶突然发酸。
她转头看向田埂另一头,周砚正蹲在地上画沟渠图,竹枝在泥里划出弯弯曲曲的线条:"穗穗你看,从山溪引活水过来,绕着稻田挖环形沟渠,水流动时能保持土温——这样秧苗长得齐。"
"砚哥真会琢磨。"她走过去,蹲在他身边。
晨露打湿了裤脚,却比任何时候都让她觉得踏实。
"阿梅来喽!"院外传来脆生生的吆喝,阿梅挎着竹篮晃进田垄,发间的红绒花被风吹得一颤一颤,"我在村口就闻见甜泥味儿,合着你们在这儿搞金贵稻子呢!"她凑到泥盆边挖了块泥,"哟,真有糖渣!
穗穗你这脑子,咋想得出用糖养稻子?"
顾穗笑着递给她一块灶糖:"等稻子熟了,煮糖粥给你喝,比这更甜。"
阿梅咬下糖块,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子:"我明儿就去县城!"她把竹篮往田埂上一放,蹲下来帮着揉泥,"米行的刘掌柜前儿还说,要收你们的灶糖;我跟他说,往后还有甜稻子——他准得抢着下定金!"
田垄里的笑声惊飞了几只麻雀。
顾穗抬头时,看见周砚正和老王头抬着石块加固沟渠边沿,两人的影子在晨光里晃啊晃,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
"都给我住手!"
刺耳的吆喝惊得阿梅手里的泥块"啪嗒"掉在地上。
周大山叼着旱烟,带着两个壮实的后生踢开田埂上的茅草,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这地是周家祖产!
陈三爷说了,地契在县太爷那儿审着呢,你们再敢动土,就是私占田产!"
顾穗首起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田垄里刚撒下的稻种——嫩黄的芽尖才刚顶破泥土,像群怯生生的小娃娃。
"周叔。"她走过去,声音清凌凌的,"您说这是祖产,可您见过谁家祖产上,种着全青溪村独一份的灶糖稻?"她指着田垄,"这稻子要长三个月,等熟了,县里的米商、城里的厨子都要来看——到那时,谁还分得清这地是姓周还是姓顾?"
周大山的旱烟杆在手里转了两圈,到底没敢往她身上砸。
他狠狠瞪了眼田垄里的芽尖,把地契往怀里一塞:"走着瞧!"说罢甩袖转身,两个后生跟着他踢飞了半块土坷垃,砸在田埂上,惊起一片尘土。
暮色漫进院子时,周砚在八仙桌前铺开新的《农事笔记》。
墨汁在纸上洇开,他写得极慢:"谷雨第七日,灶糖稻下种。
土性:腐殖土混铁砂岩末;肥方:灶糖渣拌腐叶;沟渠:环形温水循环。"
顾穗靠在他肩头,看他笔尖游走,鼻尖萦绕着墨香和灶火的余温。
她想起白天周大山阴恻恻的眼神,轻声问:"要是地真被夺走了..."
"不会的。"周砚放下笔,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你看,这儿跳得这么稳。"他另一只手抚过窗台上的陶甑——那是从乱葬岗捡回的古炊具,"我们在这地儿种了菜,熬了糖,现在又种下稻子。
就算地契在别人手里,可这土记得我们的汗,这灶记得我们的火。"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穗穗,咱们在这儿生了根,谁也拔不走。"
顾穗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听见田垄方向传来细碎的声响。
是风掠过新出的秧苗?
还是泥土在悄悄拱动?
或许过些日子,这些芽尖会抽出嫩绿的叶,会在风中沙沙作响,会在某个清晨突然冒出雪白的稻花。
而那时——
她靠紧周砚的肩膀,嘴角慢慢扬起。
窗外,有萤火虫提着小灯飞过,停在田垄边。
那里,灶糖稻的新芽正在夜色里,一寸寸,往更深处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