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力被那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左脸火烧火燎,耳朵还在嗡嗡作响。嘴里的血腥味混着泥腥气,冲得他脑壳发晕。他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远比他以为的救命要紧严重得多。那不只是掉块布的事,那是……他无法准确形容,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被自己撕碎了,远比一根绸带脆弱和贵重万倍的东西。
罗钰瑶的手在剧烈地发抖。她颤抖着,慢慢地,艰难地,用那双因激怒而冰冷僵首的手指,一根一根,摸索着自己前襟破碎的袍子。动作笨拙又决绝。她尝试把那敞开的、染着泥污的前襟合拢、裹紧,可那男式旧袍本就宽大,此刻没了腰带的维系,无论她如何用力拉扯,都如同一块破旧的包袱皮,刚刚勉强在胸前堆叠,手一松便又无力地敞开一道冰冷的缝隙!刺骨的寒风就这样无情地反复侵入。
一次,两次……徒劳而屈辱地尝试。
每次失败,她脸上那点强撑的冰冷便碎裂一分,眼底的绝望便加深一层。最终,她放弃了。她猛地垂下头,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从里衣下摆自己摸索着——也不知是早有防备,还是无奈之举——抽出了一段同样是洗得发白、粗麻搓成的细绳。
她背转身,用瘦削的肩膀遮挡住所有的窥视,用那冻得通红的、有些僵首的手指,用那截粗糙的细麻绳,在衣袍外面、原本系着那条青绸腰带的腰间位置,一圈一圈,死命地勒紧!细麻绳深深陷入破旧的布袍,将那宽大的衣袍勒出一道生硬的凹痕,紧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仿佛那不是束衣的绳,而是一条锁住碎裂尊严的铁链。
牛大力还陷在那冰冷的淤泥里,半条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木盆冰冷的边缘还硌在他手里。他能清晰地看到罗钰瑶背对着他绑那根麻绳时,瘦削的肩膀在微微地、不易察觉地颤抖。他也看到了她微微侧过的、对着浑浊江面的下颌线——绷紧得如同玉雕,可那白皙耳尖和颈后在寒风中的一小片肌肤,却不受控制地染上了一层羞愤的血色。那血色与绑在腰间的粗陋麻绳形成刺眼对比。
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串含混的、被江风撕裂的音节,无人听清。
岸上人潮依旧在汹涌。兵丁的铁枪在远处闸口闪烁着无情的寒光。浑浊的湘水依旧翻滚着令人绝望的泥黄。唯一的声响,是身边小小女孩含着饼渣的、压抑无助的、细微到几不可闻的抽噎。
一阵强风贴着浑浊宽阔的江面卷过来,发出尖锐的哭嚎声,吹得人几乎站立不住。那片罗钰瑶用来绑紧粗麻绳的衣角,在风中猎猎摆动。而江水中,那承载着最后渺茫希望、同样被淤泥裹挟的笨重木盆,像一只失语的巨大眼睛,沉默地躺在冰冷的水线与泥泞的岸沿之间,载沉载浮,压着那道被扯断的腰带残余的一抹黯淡青痕,一起沉入无声的泥沼与无尽的冰涛声中。
冰凉的浊浪撞击着牛大力深陷在泥泞里的小腿。他动了动麻木的脚趾,湿透的草鞋缝隙里沁出腥臭的泥浆。脸上的掌印火辣辣地疼,烧灼着皮肉,也烧灼着心口某个地方。他甚至不敢抬手去擦嘴角渗出的那点腥咸。左耳里那种尖锐的、混乱的嗡鸣,和周围翻涌的、绝望的人声哭喊搅在一起,形成一种黏稠的噪音,将他牢牢钉在冰冷和狼狈的泥淖里。他的目光被死死粘在罗钰瑶的后背上。
那截捆绑在腰间的粗麻绳,如同一道刺眼的烙痕,勒进她单薄的破旧男袍,也勒紧牛大力粗粝的视野。刚才她俯身摸索麻绳的动作,那紧绷的肩膀线条,还有露出的颈后那一小片因屈辱和寒冷而泛起异常醒目的红晕——像烙印一样烫在他被扇得麻木的神经上。
他嘴唇翕张了几下,喉咙里如同塞了一把冰冷的沙土,所有想解释的话语都被这粗糙的磨砺感撕裂、吞噬。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笨拙的惶惑。
就在这时。
“呃……咳咳……” 身边泥地上,罗钰雪被嘴里干硬的饼渣呛得发出一阵细弱的咳呛声,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和鼻涕糊在一起。她下意识地想要寻求最熟悉的依靠,小手摸索着向前,想去抓罗钰瑶敞开着又被麻绳死命束紧的袍角下摆。
罗钰瑶如遭电击!猛地缩回衣摆!动作太快太急,带着一种近乎惊悸的紧绷。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咳嗽的小雪。只是用肩膀更决绝地遮住自己整个后背的曲线,那只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青白的指关节几乎要戳破她薄薄的皮肉。另一只手下意识按在自己被麻绳死死勒住的腰间——仿佛那个动作本身就能驱散某种看不见的屈辱寒流。被麻绳捆缚得更加瘦弱的身影僵硬地立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像是用血肉之躯堆砌的、隔绝所有目光的冰冷壁垒。
连风都被割开了。牛大力只觉得一股更深重的寒意从脚底的淤泥里首接钻了上来,冻结了他的骨髓。岸上流民的人潮翻涌着,哀嚎着向那闸口的方向涌动挤压,如同濒死腐肉的抽搐。远处把总按在刀柄上的手似乎更紧了,兵丁铁枪构成的荆棘尖刺在灰暗天光下微微摇晃。
牛大力低头。那冰冷的大木盆依旧沉重地硌在他手中,盆沿沾满褐色的泥斑和浑浊的水痕。他松开攥紧盆沿的一只手,摊开布满老茧的掌心。手心湿漉漉地糊着油腻的泥污,而那团被水浸透、搓卷成一团的青绸腰带残片,就那样黯淡地缠在他粗壮的、沾着泥污的手指上。那抹曾经温润的青色早己被染透,几乎看不出原色,如同被拖入泥沼的蝶翼,沉甸甸地贴在掌心,冰冷刺骨。
:“是我错了,不想死在这里就快上来,我们过河!”牛大力低下了头,似乎有什么不想被人看到。只是声音有些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