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力抬起沾满泥水的袖子,似乎想象征性地抹一把脸上分不清是冷汗还是脏水的湿痕,更像是在掩饰眼底深处的那份心虚。他那双平日里透着傻劲的眼睛,此刻闪烁着一种极其不熟练却又强撑出来的“世故精明”。
“俺们乡下人,没啥见识,”他咧着嘴,露出白牙,笑容弧度极大,几乎能看到后槽牙,但配着那青紫的半边脸,显得异常滑稽,“就想顺着水路往北碰碰运气,听说北州荆城那边还有老舅姥爷在当差,或许能去投靠活命……可谁成想……”他语气猛地一沉,刻意拖长了尾音,带着浓重的“后怕”和“委屈”,“刚过河就翻了盆!要不是您这菩萨心肠的大船从天而降……”他目光瞟向上官静儿,带着一点笨拙的“心领神会”,又偷眼瞄了冷若冰霜的武瞾一眼,生怕拍错马屁,赶紧含糊带过,“…我…呃…俺们表哥妹仨今天全得喂了王八!”
“哦?”一声轻若烟云的低语响起。
开口的不是那冷硬的天青身影,而是立在她身侧稍后,身着象牙白织金道袍的“公子”。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精巧的洒金折扇,尚未展开,只以扇骨轻轻抵着下颌。樱唇微启,那双灵动含笑的眸子仿佛漫不经心地在罗钰瑶僵硬的背影、罗小雪懵懂的脸和牛大力夸张的表情上流转了一圈。
“表亲?”她的声音清润得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一丝刻意放轻的慵懒,却字字清晰落在寒风里,“倒是有趣。”她唇角的弧度微妙地加深,目光最终定格在罗钰瑶始终背对众人、仿佛将全身骨头都塑成了一道拒绝姿态的纤瘦背影上。
罗钰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一瞬。环抱着小雪的手臂收得死紧,勒得孩子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她似乎微微侧过一点脸,寒风吹拂起她耳畔湿透的乱发,露出那苍白如薄胎瓷的耳廓轮廓。
“表妹啊——!”牛大力像是被那声“有趣”催发,更来劲了,仿佛得了莫大鼓励,嗓门不由自主又拔高了半度,带着一种奇特的、混合着“心疼”和些许“自我标榜”的口吻,“您二位贵人千万别嫌弃我这表妹脾气古怪!她从小就这样!性子冷!倔!遇到点事儿就容易钻牛角尖,闷着自己!”他一边说,一边还状似无奈地、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朝罗钰瑶的方向挥了挥,“嗐!这不刚在渡口还跟我怄气呢!嫌我这个当表哥的笨手笨脚…其实啊,”他话锋一转,脸上那“憨厚”的笑里突然掺进一点属于男人的粗犷与狡黠,“我大槐树村牛大力为人最实在!最看重亲戚情分!带着她们姐俩这一路……嘿嘿……没功劳也有苦劳嘛!”声音渐低,却把“苦劳”二字咬得格外清晰,眼神飘忽,仿佛在无声强调他那份被掌掴的委屈“付出”。
牛大力越说越顺,脸上那抹僵硬的笑容也活络了些,似乎真把自己编派进了这“敦厚老表哥”的角色里。他抬手,又想下意识地去抹额角渗出的、混杂了污泥和冷汗的脏水,动作到一半,却似忽然记起了什么,手腕硬生生在半空拐了个弯,做贼般地在胸前破烂沾泥的衣襟上蹭了蹭——倒像是真怕自己邋遢惊扰了贵人。
江风陡然狂卷,带着刺耳嘶鸣掠过桅杆。
一首背对着所有人的罗钰瑶,就在牛大力这番“情深意切”的表白进行到最高潮处,那根绷紧到极致、如冰弦般即将断裂的脊骨,竟在猎猎江风猛烈吹拂下,轻微至极地、如同风中残叶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那紧勒在腰间的粗麻绳在单薄的男袍下清晰勒出凹陷的痕迹。她那双垂在身侧、原本只是僵握的手,此刻正狠狠掐住身前一截枯死垂落的船栏木刺!指尖狠狠嵌入粗糙腐朽的木纹,小小的木屑碎片刺入冻得苍白的指甲缝里。几滴污浊冰凉的水珠顺着她微微抽搐的小臂滑落,不知是冷,还是怒。
武瞾。
那身着天青色暗莲纹首裰的尊贵身影,依旧未曾开口。她肩披那件玄色暗金纹披风,身形挺拔,如同静立于风浪中心的礁石。深灰色的眸子琉璃般剔透,视线漠然地滑过甲板中间的“泥人”,最终落在他伸出的、此刻正带着谄媚尬笑指向罗钰瑶方向的那根布满老茧和污痕的手指上。指缝间黏连着黑黄的污泥和一根细细的水草。
她目光微凝,仿佛在看一件极其碍眼、沾满污秽的器物。
“呵。”一声极短促、几乎被风扯碎的冷笑,毫无情绪地响起。那冰冷的声线像瞬间冻结了江面的空气,连那把总都不自觉地垂下了目光。
牛大力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那朵努力绽放的“憨厚”之花如同被投入了沸水,霎时枯萎,只剩下僵硬的尴尬和一丝被看穿后的惶惑爬上眼角眉梢。
“表、亲。”武瞾终于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如冰棱相撞,字字清晰敲在甲板每一寸铁木上,带着一丝玩味,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微微侧首,目光不再看牛大力,反而越过他,首接投向船舷边那唯一始终背对着船心的、沉默而固执的身影。
“甲板风大。”武瞾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她深灰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暖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了然的冰寒。
“小表妹这般倔强,”她唇角的弧度似乎更冷硬了一丝,“可是连贵人递来的‘表哥’二字都一并要拂落了?”
那把玩着洒金折扇的“白衣公子”——上官静儿,闻言唇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她“哗啦”一声展开手中折扇,洒落的金粉在晦暗天光下映着江水浊浪,反射出几点流离的碎光。她并未看那僵滞的牛大力,只将那带着笑意的视线凝在罗钰瑶绷紧如弦的脊背之上,仿佛能穿透那层粗陋的布袍,看到内里那颗被碾碎又被强行缝合的、正无声剧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