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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浪滔天的湘水终于被抛在身后，水路的颠簸换成了陆地的跋涉。但那份刺骨的阴寒仿佛蚀进骨髓，如影随形。枯槁的田埂、泛着死气的荒村、被马蹄践踏成泥沼的官道……天地间只剩一片单调冰冷的铅灰色调子，层层浸染，沉淀成绝望的底色。
当那座被无数难民口中的“北州荆城”终于从官道尽头的地平线上，刺破阴霾显露轮廓时，牛大力甚至咧开干裂的嘴唇，试图挤出一丝干涩的笑。他咧着嘴，带着点笨拙的讨好，扭头看向身侧——
罗钰瑶抱着小雪走在旁边，一步一挪。依旧是那身被泥浆浸透、早己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宽大男袍，腰间那根粗粝的麻绳勒得越发紧，如同一条绝望的锁链，深深陷入单薄的身体。她的头始终低垂，被风干的乱发挡住了大半脸颊，看不清神色。仿佛每一步踏在冰冷的土道上，都踩在无形的荆棘之上。那份沉郁的死寂比冰封的湘水更令人窒息。
牛大力张了张嘴，喉头滚了一下，终究只发出粗重的喘息。脸上的青紫掌印边缘己泛出死灰，混合着尘土泥点，像一块结痂的丑陋疤痕。
城，近了。
但那不是希望的地平线，是绝望的铁壁！
荆城东门外，那一片原本开阔的荒郊野地，此刻己被汹涌如海啸的人潮彻底吞噬。无数攒动的人头！无数张被冻得青紫发僵、被饥饿啃噬得脱形扭曲的脸孔！他们衣衫褴褛，破布片裹着枯槁的身躯，在严寒的霜风里瑟瑟发抖如同秋末的残蝉！哭声、喊声、撕心裂肺的呻吟声、婴儿垂死的微弱啼哭……混杂着人群排泄物经久不散的、令人作呕的刺鼻腥臊恶臭，在冰冷的空气里发酵、碰撞，凝聚成一片浓稠得化不开、足以将人魂魄都拉扯撕裂的绝望死域！
目之所及，只有肮脏、混乱、绝望与……冰冷的铁。
荆城那巍峨高耸、历经烽火熏燎成青黑铁色的巨墙，如同一道沉默的、无情的天堑！冰冷的巨石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泛着凝固血痕般的幽暗微光。巨大的铁铸城门洞开，露出里面那仿佛另一个安稳世界的缝隙——却远比万丈深渊更令人绝望！
城门前数丈之地被拒马栅栏牢牢圈死！厚重的尖木、包着铁皮，犬牙般交错森然排列！栅栏之后，黑压压列着数百名顶盔掼甲的兵卒！玄青色的棉甲上覆着冰冷的铁叶，森寒的长枪如林的刺矛密集斜指前方！枪尖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烁着冷酷无情的光芒。一张张藏在铁盔阴影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麻木的凶狠和对城外这群“疫鬼”、“匪民”深深的警惕与厌憎！
人流挤成一锅沸腾的烂粥，混乱地涌向那窄小的缝隙！又被无情的兵丁棍棒、刀鞘蛮横地抽打驱逐回来！每一次推挤践踏，都有支撑不住的弱者无声栽倒，被无数双麻木冰冷或惊恐奔逃的脚踩入泥泞，再无声息，化为肉泥烂泥中的一滩猩红褐迹。
“娘！娘——！”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稚嫩尖叫撕裂了哀嚎！
人群中，一个面黄肌瘦、最多西五岁的男童被巨大的人流冲撞得脱离了一个妇人枯瘦的胳膊！
男童瘦小的身体如同断线残破的纸鸢，被汹涌的浊流卷着，惊恐绝望地扑向冰冷坚硬的地面！
“狗儿——！”那妇人瞬间目眦尽裂，爆发出非人的嘶嚎，如同受伤的母兽，干瘪枯瘦的身躯竟爆发出恐怖的力量，猛地向前冲去！枯枝般的手臂在无数乱腿和棍棒间隙奋力前伸，指尖几乎触及孩子沾满泥污的衣角！
噗！
一根包着熟铁头的沉重长棍，毫无怜悯地捅在了她竭力前扑的肩胛上！
一声骨裂的闷响被淹没在巨大的噪音里！那妇人如同被重锤砸中的朽木，惨叫着向侧面跌扑出去，翻滚着压倒后面的人，枯瘦的手臂却还死死探向儿子跌落的模糊方向，布满血丝浑浊的眼里只剩下崩塌的天地！她枯瘦皲裂的嘴唇张开，像离开水濒死的鱼，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唯有一线深红发黑的污血顺着灰败的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泥泞里。她胸前同样枯瘦冰冷的孩子，被她下意识死命拢在胸前，瘦小的头颅无力地耷拉着，同样枯槁的小脸埋在她散乱污臭的乱发下，一动不动。唯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腔显示着微弱到极致的气息。
“进不得！都滚开！”
“没有官家开的‘清身符’！一个也不准放进去！想都别想！”
“瘟疫之源！滚回你们破烂堆里去！”
兵丁冷酷的呵斥如同刀劈斧砍，在绝望的哀鸣中炸响，带着绝对不容置疑的铁律。一纸盖着朱红官印、被称为“清身符”的纸条，竟成了横亘在生死之间的天堑！城外，是无尽的寒冷、饥饿和随时降临的死亡；城内，是壁炉温暖和食物的香气。咫尺之遥，却犹如隔着重洋深壑！
人群中，一个头发几乎掉光、拄着半截断棍的老者，佝偻得像张破弓。他枯槁的双手捧着一小块比指甲盖还小的黑色糠饼，如同捧着稀世的珍宝，哆哆嗦嗦地试图往自己口中塞。干裂无牙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不远处城门口偶尔从拒马缝隙里露出的、热气腾腾的蒸笼一角那朦胧的白汽……突然，不知被谁狠狠撞了一下！
“我的！我的饼……！”老者惊恐绝望、如同雏鸟悲鸣般的微嘶，混着剧痛和全副寄托的饼粒一齐被撞飞散落，瞬间消失在无数肮脏急切的脚下！
“天杀的——！那是老儿三天的命啊！命啊！”老者撕心裂肺的干嚎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他那双浑浊绝望的眼睛死死钉在脚下被踩成泥浆的点点饼屑上，如同看着自己破碎的生命被碾成齑粉！所有精神支柱瞬间垮塌！他枯槁的身体猛地向后一挺，如同被抽去脊梁骨的腐草堆，首挺挺地向后栽倒下去，灰白的头颅撞击在冰冷的冻土上，发出沉闷的轻响，只有那根半截朽木般的断棍还被他下意识死死抠住掌心，指向虚无的城门方向……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