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城县衙后堂。窗外天色灰败如槁,冷涩的暮气己经悄悄吞噬了青灰瓦檐上残存的一点残光。几缕稀薄的炭烟从屋角鎏金狻猊铜兽炉里丝丝缕缕逸散出来,驱不散满室沉甸甸、仿佛凝成实质的阴寒潮气,反倒添了几分病榻闷室的窒涩。
县令冯远道枯瘦的身子裹在厚厚的鼠灰色貉绒大氅里,倚着一张泛着幽光的紫檀圈椅中。大氅襟口露出内里一件磨损得显出经纬线的深青色鸂鶒纹旧绸袍。他细长的手指正捏着一柄通体莹润、顶端雕着玉蟾的冻墨黄玉墨条,对着面前半方洇染了浓重青黑色云纹冻墨的端砚,一点点、极其缓慢地研磨着。墨条与墨池摩擦,发出微弱却刺耳的“沙沙”声,如同老蚕在啃噬枯桑的筋络。他的脸隐在阴影里,昏花的老眼在垂落的厚眼皮下浑浊不清,只有两颊因过度瘦削而深深凹陷下去的深沟,在摇曳的烛火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像两道刻骨的刀痕。
“腊月廿三了啊……”冯远道磨墨的手指顿住,枯干的喉管里挤出一丝嘶哑得如同裂帛的声音,那声音像含着一口经年的浓痰,在腔子里缓慢搅动,“按旧例……是该祭灶送神了。”他细长的眼睛透过窗棂上糊着的素白高丽棉纸,望着外面院中凋尽枯枝的老榆树。“……糖瓜怕是不够了……”叹息如枯叶般轻飘飘散入寒气。
对面,县尉吴宗宪半截铁塔似的雄壮身躯挤在一张同样硬木打制的扶手椅上,显得那把精工细作的椅子有些不堪重负。他身上也罩着件半旧的玄色武弁袍,但并未系襟,露出里面结实的赭石色葛布交领中单,领口磨得起了一溜细密的绒球。两条粗壮的手臂按在膝盖上,铁箍般的大手手指关节粗大异常,此刻竟无意识地相互绞拧着,青筋在手背上蚯蚓般凸起蠕动。
这后堂的静谧,如同绷紧到极限的湿弦,带着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大人……”吴宗宪终于抬起虬髯盘结的硬脸,一双铜铃似的豹眼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带着浓重的焦虑定定望向冯远道,“上面……上面那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粗壮脖颈上松弛的皮肉因这句话而不自觉地鼓起,“派下来这么些时日了!查什么的?管什么的?姓甚名谁?何时到咱这荆城地界?”每一句都加重一分力道,仿佛要将心底积压的庞大焦虑倾倒出来,“总署的关牒文书含糊其辞!只说是代天巡狩,奉旨便宜行事!可这‘便’的是哪门子的‘宜’?行的是何方‘事’?!咱们这荆城,沙洲案发,本就牵扯得深,城外又是这般光景……万一……”他那宽厚的嘴唇紧抿着,腮帮子肌肉虬结突起,后面的话似乎带着血腥气,被他硬生生咽回了喉咙,只化作从鼻腔喷出的两道沉重白气,“……万一触了霉头……怎么死法都不清楚啊!”
“沙……沙洲案……”冯远道捏着墨条的手指微微痉挛了一下,又恢复了那迟缓研磨的动作,沙沙的摩擦声越发刺耳。浑浊的老眼低垂着,盯着墨池里那越来越浓稠、如同凝固干涸血块般的墨汁。“罗道德……清流之中的硬骨头……可惜,太硬了。骨头硬了,就易折……”他声音轻得像自语,“折在了……咱们北州的地界上……圣怒……尚未平息……这新派下来的‘贵人’……怕就是冲着这断骨的残迹……嗅着味来的……” 墨条无意识地在砚池中心打起了僵硬的转。
吴宗宪瞳孔猛地一缩!那双豹眼中血丝瞬间涨红了几分,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大人!外面……外面的灾民……己逾三万!每日还如蛆虫般从西面八方涌来!咱们荆城城门锁死了小半月……可挡得住人……挡不住……”他那粗粝的手指急促地搓动着,指节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挡不住寒气!挡不住疫病!挡不住饿疯了的刀啊!”他喘了口粗气,腮边硬扎的胡须都在微微颤抖,“西城根下冻饿倒毙的尸体堆起来了!昨儿后半夜,连南墙根都有人开始掘地掘草根树皮……今早……西城粥棚……又起了大乱子!兵丁压下去……都折了两个兄弟!”
吴宗宪猛地捶了一下自己壮实的大腿!声音沉闷如同擂鼓!“这些草芥!死不足惜!可……可他们的贱命,是咱们脖子上的刀啊!”
冯远道枯瘦的手指终于松开了那碾磨不休的墨条。玉蟾墨条无声地滑落在那片浓稠漆黑的墨汁里,溅起几滴浓黑的墨点,洇湿了他青袍宽大的袖口,他也浑然不觉。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吴宗宪那张被焦虑扭曲的脸,昏黄的烛光在眼底跳跃,如同鬼火。
“灾民……灾民……”冯远道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磨过朽木,“……草芥命贱……”他枯槁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丝极其怪异的表情,像是悲悯,又像是刻骨的冷酷,“……可草芥聚拢了,有了火种……也是能燎原焚天的大灾……”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被墨渍洇染的袖口,“……城外尸骸……恐生恶秽……疫气一起……便是插天大火也扑不灭了……”
他枯槁凹陷的颊肉抽搐了一下,猛地挺首了那原本佝偻的背脊,浑浊的眼底闪过一道锐利的寒芒:“西城……南墙根……那些新掘的土……绝不能留!”他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调你的人!全换上厚布面罩!把尸首……不拘死透没死透……都给本官拖出城外五里!挖大穴!泼上火油……烧!”
他枯瘦的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骨根根爆出青白!
“烧干净!烧它个三天三夜!一寸皮骨血肉……都不许留在这荆城地界!谁敢挡……就让他一同进那聚疫焚尸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