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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远道深深吸了一口满是炭火气和墨臭的空气，眼底那点疯狂的狠戾略略消散，换上的是一种沉滞如死的疲惫。“至于巡察……”他身体向后下去，重新隐入圈椅宽大的靠背阴影里，只剩下枯槁的声音从黑暗里幽幽飘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不知是谁……便当作不知……沙洲己是焚天大火后的死灰场了……能查出什么？”
窗外。冷硬的寒风打着尖利的唿哨，从高墙深院的角落里卷过，撕裂着庭院枯死的藤蔓。呜咽声如同夜枭幽泣，渗入一窗之隔的死寂。
一名皂衣小吏几乎是踉跄着、无声地快速闪身进了后堂，脚步轻得如同猫儿。他身上带着浓重的寒意和一股……城外特有的、混合着绝望、腐烂和排泄物气息的恶臭。
小吏附耳在吴宗宪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极急，仿佛怕惊扰了黑暗。吴宗宪铜铃般的豹眼瞬间瞪得更大！浓密的虬髯微微抖动。
“……城外拒马……松了？”吴宗宪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灌入肺腑！他壮硕的身体绷紧，肌肉虬结的臂膀猛地抬起，粗壮的手指点着小吏，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撕裂般的力量，“……怎么回事？！谁的人？！！那巨木……竟被人……”
他的话音被冯远道细长枯槁的手在半空中一个冰冷的手势截断！
堂内瞬间死寂如坟。
冯远道慢慢抬起那张隐在昏黄烛光下的枯槁面孔，深陷的眼窝如两口枯井。他没有看惊魂未定的吴宗宪，浑浊的目光首首穿透半开的后窗，望向外面被黑暗彻底笼罩的城池一角——那正是西城门的方向。冰冷的、混着冰粒的风无声卷过庭院。
“……有人……扛鼎……”冯远道从干瘪的唇齿间挤出几个字，轻如飘絮，却又带着千钧重压，沉沉砸在寒气弥漫的室中。
烛台里那点豆大的烛焰骤然疯狂跳跃、拉长！在冯远道浑浊凹陷的眼球上投下一片扭曲抖动、阴森可怖的光影。他整个人都凝固在那张冰冷宽大的紫檀椅中，如同和椅背融为一体的木石雕像。
只有那只被墨汁彻底染黑的、细长枯槁的手，搁在冰冷椅靠上的手，细微地、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黑暗如同湿透的破布，沉沉裹着荆城曲折幽深的窄巷。那股混合着尸秽臭、绝望呻吟和湿冷砖石墙根的阴霉气，浓稠得几乎化作实体，无声无息地灌满了这由高墙夹出的缝隙。寒气顺着破败青砖墙根的苔藓缝隙钻出来，粘腻地贴着脚踝往上爬。
牛大力脊背弓着，像一座移动的铁灰色小山，艰难地用宽阔的肩膀和背脊顶开身后巷口方向隐约传来的、被厚重城墙阻隔后更显沉闷压抑的喧乱人潮声浪。他用一只大手死死扣着身边一个纤细伶仃的手腕——罗钰瑶的手腕。那腕骨在他粗糙宽大的虎口里显得如此脆弱纤细，冰冷得仿佛一块失去热度的白玉。
腕子绷得死紧，指尖深陷在自己破旧袍袖的布料里。罗钰瑶另一只手臂死死箍着怀里无声无息的小雪。牛大力能感觉到掌心下那片冰凉的肌肤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更像是某种即将崩断的、极致的忍耐。
牛大力侧头，压低了粗嘎的嗓子，热气喷薄在冷雾里瞬间凝成一小团白烟：“…进去…就几步…找点吃的…先垫垫肚子…”声音闷在喉咙深处，带着极力想安抚、却又笨拙得像在砂石上拖拽破麻袋的局促。
罗钰瑶没有看他。她低垂的头像是被沉重的绝望压折了的细茎荷花。只有几缕被寒风吹得凌乱的湿发丝，粘在她苍白如骨瓷的侧脸弧线上，随着她压抑沉重的呼吸，极其微弱地起伏着。牛大力甚至能感觉到她被他攥紧的手腕内侧，脉搏的跳动快得不正常，一下下急促地撞击着他的指腹，像被蛛网黏住后徒劳挣扎的蝶翼。
巷子深处。昏蒙蒙死寂沉沉的气息被前方豁口处漏出的一小片微光打破。那是悬挂在一扇歪斜门板旁、摇摇欲坠的旧灯笼。微弱的、仿佛随时会断气的油黄灯火在灯罩里苟延残喘，勉强投射下一点模糊晃动的黄晕，晕开了半边门板上用黑漆歪歪扭扭写着的一个斗大“米”字。
灯火摇颤的光圈里，那“米”字边缘的黑漆如同污血干涸后的痕迹。
牛大力粗壮的手指几乎要嵌入罗钰瑶冰冷的骨节。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腕骨上细微的、被冻得僵硬的皮肤纹理在自己粗糙掌纹下的摩擦。他吞咽了一口带着血腥气的冰冷唾沫，用力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陈旧门板——
扑面而来的不是米香。
是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陈腐气味！像是无数年从未彻底清扫的角落里积攒的灰尘、草屑、霉烂的糠麸、老鼠屎尿、还有一股深重粘稠、如同沉淀了百年油污灶火的油腻气混合在一起，被屋内唯一一小盆微末的炭火气一烘，如同毒雾般猛地呛入肺腑！呛得牛大力几乎下意识地闭气！
窄！小！这米店前堂狭窄得如同棺材铺。两边高耸到几乎顶着矮小梁柱顶棚的巨大粮柜，一排排木格子如同巨大野兽张开的口中无数层层叠叠的利齿，此刻却几乎全是黑洞洞、空荡死寂！只有零星几个靠近柜台的低矮处铺板上，散落着少量稀薄得可怜的黄白色物体。
柜台后。一方勉强摆得下算盘账簿的小小空间里。一个裹着半旧藏青棉袍、身材臃肿如发酵面团的男人懒散地瘫坐在一张同样油腻发黑的小杌子上。一张脸如同泡发了又缩水的馒头，坑坑洼洼堆积着松弛的皮肉，此刻整张脸都因取暖而猥琐地缩进了硬挺的领子里。昏黄的灯光打在他油光发亮、布满深纹沟壑的脸上，两只狭长精明、微微吊起的三角眼，正眯缝着从下往上撩起，像探入阴暗洞穴的小钩子，带着一种极度冰冷警惕的审视，从门口闯进来的牛大力身上扫过，黏腻地滑过罗钰瑶低垂脏污的侧脸和她怀里那一小团衣包，最后如同两道冰锥刺骨的冷线，精准地钉在牛大力沾满泥污、豁了口豁牙的衣襟上。那目光里没有询问，只有一种刻骨的、对某种刺眼光芒的极度防备和冷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