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力被那毒虫般的审视盯得脊背发紧。他想挤出个“和气生财”的笑,脸上那道刺目的掌痕却让笑容扭曲成狰狞的呲牙。他松开紧攥着罗钰瑶的手(那手腕立刻缩回破袍),厚实的肩膀填满柜台前狭小的空隙,一股混合汗臭、泥腥和河水的粗蛮生机搅动了死寂的空气。
“老…老板…” 他声音粗嘎沙哑,努力放软,“…买…买点…米…”
柜台后,米店老板油腻松弛的“馒头脸”埋在领子里,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极轻、极油滑的嗤音。“嗤。”像堵住的烟枪在嘲弄。
这微声在死寂中如同炸雷。
牛大力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碎裂。他憨厚的大眼里清晰地映出老板袖手缩在袍子里的懒怠和三角眼中冰凉的审视。愤怒和屈辱在他胸腔翻滚,掌痕火烧般刺痛!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油亮的柜台上!
“咚!”
积年老灰簌簌落下,乌黑油亮的枣木算盘蹦跳,叮当乱响。
“俺有钱!”牛大力嘶吼着,另一只手闪电般掏进肮脏粗布袄子深处!摸索!终于掏出一小串磨毛、污脏、浸着污泥血渍的麻绳串着的——三西枚同样污黑、边缘豁口的铜钱。他猛地将铜钱拍在柜台的陈年油污上!
几枚带着绿锈、寒碜刺眼的铜钱,最大一枚方孔边缘己豁开。一股更浓烈的汗臭、泥腥、草腥、隐约血腥混合底层绝望的浊气,霸道地塞满狭小空间。
老板肥脖子蠕动了一下,依旧未动。此刻,他才缓缓抽出肥厚油污的手,用指尖以触碰秽物的姿态捻起一枚最小最薄的豁口钱,凑到糊着油脂的精明三角眼跟前,在昏黄灯下转了转。
粗糙边缘似乎要割破油污的指腹。他嘴角牵动松弛褶皱,弯出一个几乎无法察觉却沉重得令空气凝结的弧度——比厌恶更深沉的鄙夷,仿佛捏起一枚阴沟泡涨、生蛆的死鼠眼珠。
“铜板?”油滑粘滞、浸透乡音的声音响起,“这位爷……您怕是还活在没遭灾、没被水龙王卷走万石新粮前哪?”三角眼冷冷钉在牛大力泥污血痕的脸上,“现在这荆城……还有铜板买米的地儿?”
“……!” 牛大力脸如死灰,掌印边的青气瞬间蔓延!杵立的身躯绷成石块!摊在柜台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抠进油泥缝隙,发出尖利刮擦声!粗重如破风箱的喘息在狭小空间拉响!他能感到身后罗钰瑶冰冷沉默的目光穿透脊背!他吸了口霉灰恶臭的空气,牙缝里挤出滚烫沙哑的嘶吼:“…多少……你说…多少!?”
老板油腻的肥指放下铜钱,甚至懒得擦去指尖泥污。头颅微抬,喉结蛤蟆般滚动,发出滑腻痰音。
“西十文……”他目光越过牛大力颤抖的铁塔身躯,精准落在罗钰瑶低垂苍白的脸上,眼神如同打量即将朽烂的无价值死物。“西十文……一升。”每个字都像冰冷石块砸在柜台上。“陈糠混三成新米。”
牛大力的脸瞬间由灰紫涨成猪肝紫,虬结血管爆突!一口腥甜堵喉!他死死盯着那油脸,毁灭一切的冲动冲撞大脑!西十文?!他猛扬起沾满污垢油泥的拳头——骨骼咯咯爆响!像被激怒的狂牛,下一秒就要轰碎那张鄙夷的嘴脸!
然而!就在理智堤坝即将崩溃的瞬间!
一只手!一只冰凉、纤细、毫无温度的手!羽毛般轻轻搭上了牛大力攥紧欲砸的手腕!
却带着千钧重压!
铁拳悬空!剧烈颤抖!如被无形冰镣锁死!
罗钰瑶站在他身后半步,头深垂。那冰凉的指尖轻抵在他滚烫暴筋的腕骨上,巨大的力量悬殊下,冰冷绝望的意志凝固了他的动作。悬空的拳,终究没砸下。死寂中只剩牛大力撕裂般的喘息。
她苍白干裂的唇瓣艰难翕动。
“……走。”
极低、极冷的一个音节。冰屑摩擦,腐朽死寂。
牛大力铁塔般的身躯猛地一震!被冰凉指尖触碰的手腕如同被烙铁灼伤般急缩!悬拳无力颓落,重重砸在自己大腿上!
他没再看老板一眼。他猛地侧身,近乎粗暴地攥紧罗钰瑶那只依旧冰冷僵硬的手腕,用肩膀狠狠撞开歪斜破门!
“哐当!”门板猛击泥墙!三人瞬间被拖进窄巷深处浓稠的黑暗。门板上那个污黑“米”字黑洞洞嵌着。
破门在寒风中吱呀呻吟,最终不甘合拢,将那点黄浊灯火彻底隔绝。
门内。油腻胖指拈起那几枚沾泥带血的豁口铜钱,如同拈起几片落叶,随手丢进墙角装着霉腐糠麸的破箩筐里。
嗒。嗒。沉闷几声,铜钱消失于灰黄糠壳。
老板肥手揣回厚袖,臃肿身躯缩回杌子,油亮的蜡脸毫无表情,眼皮耷拉,遮住深渊般的三角眼。
前堂如墓穴。豆大的油灯火苗在角落微弱晃动,光影爬过空荡巨柜,勾勒出层层叠叠如饥饿巨喉的黑洞齿列。
屋角炭火,噗地熄灭在冰冷灰烬。
黑暗笼罩一切。
窄巷深处。寒风如剃刀,切割青砖高墙。卷着雪屑旋舞。墙角几个蜷缩暗影如枯枝败叶堆叠的死物。
牛大力几乎拖着罗钰瑶前行!那只冰冷的手腕如铁箍下的朽木!罗小雪被姐姐死死搂在怀中,小脸深埋冰冷颈窝,呼吸微弱如丝,只偶尔发出一两声被寒风撕扯、压抑到极点的呜咽。
一路死寂。压抑得窒息。
牛大力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在严寒中拉出白雾。他感到掌心那纤细手腕脉搏微弱,随时会消失殆尽。
他猛地停步!是一处被高墙挤压得尤其逼仄的角落,阴天光彻底隔绝。旁边废井黑洞洞敞着,井壁石缝结着厚厚污冰。井沿下,一个缺了边的黑釉粗陶碗倒扣在冰冷泥地,边缘落满灰土污迹。
死寂绝望中,小雪终于压抑不住撕裂心肺的恐惧与饥寒。
“……姐姐…”孩子沙哑破碎、弱如气音的哭腔闷闷传出,“……饿…好饿…好冷…”
罗钰瑶深垂的头猛地剧烈一抖!僵硬身体如冰雕寸裂!抱紧小雪的手臂剧颤起来!
牛大力感觉掌下那细腕脉搏猛一跳!随即被无形之力狠狠攥紧!他下意识松力——
噗通!
罗钰瑶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小雪如断线木偶,重重跪砸在倒扣破碗的冰冷硬地上!身体蜷缩如负万钧,额头几乎抵在破碗边缘!
怀里的小雪被震跌在刺骨泥地上!孩子那双因饥饿惊吓而蒙满水汽的黑亮大眼,终于看清一切——
冰冷。绝望。饥饿。
最后一点孩童承受力崩碎!
“……哇——!”罗小雪仰起冻红泪痕的小脸,朝灰败飘雪的天空发出撕心裂肺、如被刀刺肺腑般的惨嚎!“……呜…饿啊!……冷!……姐姐……我要吃…吃……”声音劈裂!瘦小身体在泥地上剧搐!枯瘦小手在冰冷脏土上疯狂抓挠!指尖死死抠住倒扣破碗的豁沿!如同抓住溺毙前最后的浮木!
那破碗被细弱枯指抠得晃动!
碗沿豁口处。一滴浑浊冰冷的污水珠,缓缓凝聚。积聚。
牛大力僵立在细小却震耳欲聋的哭嚎中。掌心最后一丝暖意被寒风吹尽。摊开的巨掌纹路深处,嵌着的污泥血块裂痕里,几片微小的、来自米店的陈腐糠屑,被风带走。
身后,米柜的齿列依旧漆黑空荡。如同巨兽永难餍足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