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幽暗如旧。那点残喘的炭火气连同冰寒的潮腐味,黏稠地裹缠着每一寸空气。几缕油灯黯淡的光线,挣扎着从厚重的紫檀桌案上投射开,勉强映亮冯远道枯槁、深陷在圈椅靠背里的半张脸。下颌线如同陈年朽木上劈裂的断纹,深深陷入颈间的厚袄里。
“办……妥了?”声音从他咽喉深处艰难地爬出,干裂沙哑,像破砂纸磨着石板,气息短促。
阴影覆盖的另一半,是县尉吴宗宪小山般跪伏在地的身躯。他宽阔厚实的脊背弓成一个沉重的弧度,黑魆魆如铁铸的碾石,沉甸甸压在冰凉的地砖上。黑铁般的甲叶与冰冷砖面相碰,发出细微刺耳的摩擦声。两只粗糙如生铁的手平按在身前冰冷的地面,指节因用力而绷得死白。
“大人!妥了!”吴宗宪的声音从厚如野草的发顶深处嗡嗡地顶出来,带着一股粗粝的血腥气和未散的夜寒,“跑了三趟,好话说尽,秦老太爷……终归是念几分旧情!”
他魁梧粗壮的脖颈猛地向上挺起一寸!虬髯盘绕的硬脸在昏暗灯下如同铁铸面具般凸起,那双布满血丝的豹眼燃着几分被压抑的亢奋和如释重负,死死盯住桌案上那片仅有的、浮动着尘埃的昏黄光斑,喉咙里似乎还回响着米仓里经年积尘的味道和讨价还价时残留的滚烫唾沫星子:
“十年!十年陈粮!仓底翻腾出来,霉灰呛得人首咳!” 他粗厚的下颌咬肌死死绷紧又松开,仿佛刚刚咽下某种腥苦的硬物,“一斗下去,能沉起三升沙土来!就这成色……秦老太爷硬是咬着‘漕运损耗’、‘仓廪保管’、‘疏通关节’……非得抬上六两!好家伙,真敢张嘴!”
喉咙里滚出压抑而沉闷的咕噜声,如同巨石碾过冰面:“小人这张脸豁出去不要了!磨了整整一个时辰!一茬茬的干亲湿亲扒拉个遍!这才……” 一只大手猛地向上一抬!仿佛捞住某种至关重要的胜利品,粗壮的五指在空中用力一攥!“才咬牙拍死在五两这个坎儿上!”
“秦家!……哼!”冯远道枯槁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紫檀椅臂,深陷的眼窝中浑浊的老眼猛地抬了一下,两点阴冷的幽光一闪而过,“秦老不死……趁火打劫的好手!”嘶哑的声音像淬过冰渣的破瓦片,“他囤着那些烂米喂耗子十年……今日倒成了官家的救命稻草!”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捻着袖口一撮微微发硬的陈旧墨渍,“开仓了?”
“开了!开了!”吴宗宪语速极快,声音却压得更低,身体前倾,上半身几乎要撑离地面,“城西‘恒通粮栈’那个塌了半边的废库,人不知鬼不觉!六十石!一石一石都清点入库,就在老仓最里头两间!外面堆满了草袋糠壳!鬼都闻不着味!”他蒲扇般大手在身侧猛地一挥,带起一股凉风,“派了六个心腹,里外三道锁,窗户用厚麻堵死!都是自家庄子上带来的哑巴!一个屁都不会放!”
“账……”冯远道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那只枯瘦如鹰爪的手伸向桌案一角一本摊开的旧簿子,指尖微微发抖,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枯藤般的狠厉缠绕神经末梢的悸动,“……怎么入?”
“大人放心!”吴宗宪豹眼中精光一闪,透着一种在肮脏泥沼里反复打滚多年磨砺出的残忍与精细,“咱们不是有批‘壬寅年’本该发往沙洲的赈粮吗?上头批文写得明明白白!因江水倒灌……漂没无存!”他嘴角扯起一个极其冰冷凶狠的弧度,牵扯起脸颊上虬结的伤疤,“这漂没……总得补吧?沙洲案虽烂了,可文书……还在衙门库里落着灰呢!这‘回补’的条陈……小人让笔帖式老王头,己经用旧墨旧纸写就!墨迹、霉斑半点不差!就等大人……”他喉结重重一滚,硬如钢铁的下颌微微朝桌案方向一点,意指那待批之处,“朱签一点!粮册一笔,这些陈谷烂米,就是天经地义、漂没后回补的——‘新、粮’!”
嘶啦!
一声突兀刺耳的尖利摩擦声撕破沉闷空气!冯远道那只枯瘦的手猛地抓向桌边一方沉重冰凉的龙纹松花石砚!砚台被带得歪斜,浓稠乌黑如同冻血的陈墨泼溅出来!几点冰冷的墨点溅上泛黄发脆的账册页面,污了“壬寅”、“沙洲”几个字的边缘,黑如凝固的毒疮!泼洒的黑污同时飞溅了几滴在他枯槁发灰的指节上!
“沙洲……” 冯远道喉管如同被无形铁钳死死扼住!浑浊暴突的眼球瞬间凝固!枯槁的脸皮在昏暗油灯下剧烈抽搐!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他试图维持的所有冰冷算计!沙洲!罗道德的残尸还在地底深处埋着!
噗通!
吴宗宪浑身一震!那庞大的身躯原本己经因长久紧绷而微微松弛,此刻如同被惊雷劈中!整个上半身如遭重击般再次重重砸跪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铁甲与砖石碰撞,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粗粝的额头深深抵向冰冷砖缝!宽厚的背脊拱起如同被无形千钧巨石悍然压下!虬髯遮蔽下的铁脸肌肉狰狞扭曲,汗珠混杂着飞溅的墨点从他额角鬓边滚落!
“…大人!属下失言!属下方才……被猪油蒙了心!” 声音从牙缝里嘶裂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又急又快,“沙洲那本烂账早己翻篇!这……这是赈济荆城的粮!是开春要活命的粮!和沙洲、和那姓罗的死鬼没半个铜板关系!是属下没擦干净嘴!大人恕罪!恕罪!”他不敢抬头,铁块般的额头死死挤压着冰冷粗糙的砖面缝隙,指甲抠入砖缝里的陈年污垢。
后堂死寂无声。
只有油灯灯芯烧灼时发出的极其细微、却如同厉鬼磨牙般的“哔剥”声,还有冯远道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猫般、断断续续、沉重而艰难的喘息。深冬的寒潮悄无声息地凝结在冰冷光滑的紫檀桌面,结出几缕肉眼难辨的细微霜纹,爬上那本摊开的、写满数字和姓氏的“漂没录档”,如同爬上一座冰冷坟茔的碑文。
许久。
冯远道那只沾着污黑墨迹、不住微微颤抖的手,终于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并非去触摸砚台,而是痉挛般死死捂住自己猛烈起伏的心口位置!指骨因用力而发青凸起!仿佛要将那颗在里面狂跳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脏死死压住!几滴冰冷的汗水终于渗出他枯槁的鬓角,顺着深如刀刻的法令纹无声滑落。
“……嗯。”一个极其沙哑、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的单音,从枯槁凹陷的喉咙里艰难地顶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