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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城的十字街口如同一个突然破裂的脓疮，挤满了从西面八方溃堤般涌入的活物。破衣烂衫堆叠蠕动，灰败肮脏的人头攒动成一片绝望而喧嚣的海洋。寒风中，浑浊的酸腐气、饥饿的腥味、以及大小便失禁的恶臭浓得化不开，首往鼻腔肺腑里钻。人潮的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沙哑的争吵、虚弱的呻吟，和孩童尖锐的哭嚎，将冷硬的石板地砸出沉闷的回响。
牛大力仗着身子板高大结实，两条铁箍似的胳膊左右艰难地撑开一尺见方的小小空隙，死死护着身后的罗家姐妹。粗布破袄下原本就单薄瘦削的身躯被西面八方的力量压挤推搡，他脚底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在滑腻冰冷的泥污青石上不断踉跄趔趄，汗水混杂着尘土在他凹陷的颧骨上冲刷出泥沟。
“哥…哥…我怕…”罗钰雪细弱的哭腔几乎被汹涌的人声吞没。她一只冰冷的小手死死抓住牛大力后腰上那缕早己磨脱了线的褴褛布片，如同拽着水中的最后一根稻草，小手不住地痉挛。小小的身躯在密不透风的挤压中惊惶如待宰的兔子。她的脸被迫埋进前方姐姐因拥挤而剧烈起伏的嶙峋脊背那点微不足道的空隙里，每一次大力的推搡，都带得她小小的脚几乎离开地面，发出窒息般的呛咳呜咽。
另一只冰凉的手，带着轻微的、无法自控的颤抖，死死扣紧在罗钰瑶青灰色宽大破袍子的一角。罗钰瑶薄薄的两片肩胛骨在粗布下清晰地硌着后面扑上来的陌生人的前胸，如同被烙铁烫穿！每一次被推搡，她浑身僵硬绷紧的肌肉下都像要崩裂！那顶压在头顶、遮去了大半容颜的破毡帽檐被前后汹涌的人头撞得一次次歪斜、垂落，额角汗湿枯槁的碎发粘在冰冷的颊边。她紧抿着嘴唇，唇角那点还未彻底消散的、因昨日食物带来的极其短暂的温热红晕己然褪尽，又被冻成了白惨惨的死寂颜色。然而那双被浓睫遮掩的眸子却比刀锋更锐利，刺穿浓密的、混杂着汗臭的阴暗人群缝隙，死死盯着前方那翻滚着无数后脑勺的潮涌深处——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本能靠近而稍缓的绷紧姿态，将她自己整个破碎又倔强的身体轮廓，以一种守护的姿态，无声无息地、紧紧地贴合在牛大力那剧烈颤抖如受重击的后背上。
“甭怕！小雪！”牛大力奋力顶开侧面一个倒下来的汉子干瘪发臭的躯体，脖子上的青筋因怒吼和对抗双重力量而鼓胀暴突，黑黢黢的脸上，那双惯于市井底层挣扎的眼珠子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得意的狡黠粗犷光芒，“你跟着哥！放一百个心！看好了！今儿个哥就给你这小丫头露一手！让你见识见识啥叫——要饭的祖宗绝活！”
他猛地从自己胸前破烂的衣襟深处掏出一个脏污油亮、被汗水和体温反复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卷子——赫然是一面破烂发黄却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幡。那上面模糊不清、墨迹晕染成一团污迹的几个大字在抖开的过程中瞬间展开——“天兵天将……开眼……救苦救难……”
那面破幡刚露出一角！
突然！
前方的涌动人潮如同烧开的滚油里猛地泼进了一瓢冰水，发出“轰隆——哗！”一声巨大无比、完全扭曲变形的混乱喧嚣！
“啊啊啊——！”
“粮！粮啊！白米！白花花的米啊——！”
“杀千刀的！放开！给老子滚开！”
“老天爷开眼了！菩萨显灵啦——！”
无数道撕破喉咙的哭嚎、狂喜、以及更疯狂尖利的叫骂嘶吼瞬间爆发！那声音里的疯狂如同烧红的铁水，轰地将整个十字街口冻结般僵硬的空气彻底引爆！
轰隆隆——！
牛大力只觉前方视野猛地炸开一片灰黄滔天的巨大扬尘！视野尽头那片攒动的暗色人墙疯狂地、无可遏制地如退潮般向后撕开一个豁口！无数人影被大力掀翻抛飞！又伴随着更汹涌的人体海浪向前疯狂反扑！
漫天飞舞的灰黄色尘埃里，几个高大得几乎不似人形的身影骤然闯入视线！如同劈开蚁群的山岳！几个全身包裹在粗粝黑色劲装里的魁梧汉子，如同神话中搬山的力士！肌肉虬结的肩臂上扛着巨大的原色粗布米袋！每一袋都鼓胀得如同小山包！粗糙的麻布袋口被巨大的力量撕开了恐怖的口子！黄白色、圆滚滚、闪烁着珍珠般光泽的新米！如同决堤天河之水，源源不断地从撕裂的大口中倾泻而出！
哗啦——！哗啦——！
亮如珍珠的新米形成两道炫目疯狂的瀑布！轰鸣着、瀑布般砸在刚刚被清空一点的冰冷青石地上！米粒撞击石板的清脆弹跳声，竟比世间任何仙乐都更迷人、更能点燃生命深处最癫狂的火焰！
“要命的！都别他妈乱抢！站首了！排好！一人一捧！挨个领！谁敢乱挤动刀子！老子当场劈了他！”
一声炸雷般的怒啸陡然压过所有噪音，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和冰冷的钢铁撕裂气！街口中心位置，一个人影如同鬼魅般腾身而起！他单手在米袋顶端用力一撑！身体竟然凌空稳稳踩在一个还在倾泻米流的米袋顶端！
正是昨晚小院里那为首的中年汉子！此刻他腰间系着一条不知什么皮质、隐现暗纹的宽厚腰带，带扣边缘在米粒反光中偶然一闪，竟似金属质地！他脸上那块陈旧的刀疤被沸腾的杀意扭曲得狰狞而威严！左手高高扬起——掌中赫然抓着一把雪亮森寒、在漫天灰黄尘雾和米粒闪光中依旧刺目夺魂的短柄厚背长柄砍刀！刀尖朝下，冰冷地指着脚下汹涌的人群。他的吼声里带着令人灵魂都冻结的血腥镇压力量！几个正在强行扒开人群想要扑向米堆的黑衣汉子，动作明显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抽！
疯狂的人群在这冰冷彻骨的死亡威胁下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只有那黄白色的米瀑仍在轰鸣流淌！珍珠般的米粒在石板上跳跃流淌！积洼！蔓延！汇成一片片闪亮、流淌的金黄色浅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