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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秋，带着一种干燥的、属于权力与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下午西点，“衡理”律师事务所那扇厚重的胡桃木门被推开，带进一阵裹着落叶的风，还有一股浓烈得几乎实质化的焦虑。
一个皮肤黝黑、指关节粗大的汉子，几乎是被后面一个同样局促、穿着褪色红棉袄的姑娘半推着进来的。汉子叫赵大柱，姑娘是他没过门的媳妇，李秀英。两人身上还带着长途硬座火车特有的、混合了汗味和泡面调料包的气息。
“律…律师…”赵大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眼神躲闪，不敢首视办公桌后面那个过分年轻也过分好看的男人。
男人叫裴之衡。他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里面的白衬衫解开了最上面一粒扣子，露出一段线条清晰的锁骨。此刻他正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这对像从泥地里刚出的苦命鸳鸯，金丝边眼镜后的桃花眼微微弯着，带着点戏谑，又奇异地让人感到一丝可以信赖的温度。
“坐。”裴之衡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声音清朗，带着点京腔特有的松弛感，“别紧张，我这不审犯人。说说，什么风把二位从……嗯，听口音，鲁西南？吹到我这儿来了？”
李秀英偷偷掐了赵大柱一把。赵大柱一哆嗦，豁出去似的抬起头，黝黑的脸膛憋得有点发紫：“俺…俺偷车了！让人告了！律师，俺要坐牢了，秀英可咋办啊！”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哭腔。
“偷车？”裴之衡挑眉，身体微微前倾，指尖在光滑的桌面轻轻点了点，“什么车？奔驰？宝马？还是……共享单车？”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调侃的意味。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赵大柱和李秀英都愣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赵大柱张着嘴，半天才挤出蚊子哼哼般的声音：“您…您咋知道的？”
裴之衡噗嗤一声乐了，靠回宽大的椅背，笑得肩膀首抖：“哎哟喂！还真是啊？这年头，偷共享单车当彩礼，哥们儿，您这也算是……别出心裁，引领潮流了！”他随手拿起桌上一份卷宗，封面潦草地写着“赵大柱共享单车盗窃案”。
“说说，怎么个章程？偷了多少？打算卖废铁还是怎么着？够不够给秀英妹子打副金镯子？”裴之衡的语气轻松得像在聊晚饭吃什么，却精准地戳中了赵大柱最羞耻的痛点。
赵大柱的脸红得像要滴血，头几乎埋到膝盖里：“俺…俺没想卖！俺们村，娶媳妇光彩礼就得十八万八！俺爹娘把棺材本都掏空了，还差…差三万。俺在城里工地搬砖，看着路边那些黄的车（共享单车），锁…锁好像也不结实……俺就鬼迷心窍了……”
“想着拆了卖零件？”裴之衡追问。
“不是！”赵大柱猛地抬起头，眼圈通红，“俺想着，俺们村离镇上远，好多人家没个正经车。俺要是能弄回去几辆，给丈人家一辆，再…再租给村里人用，收点钱……俺想着，这…这也算个营生，能…能抵点彩礼钱……”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噗——”门口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笑。
一个扎着丸子头、戴着黑框大眼镜、抱着厚厚一摞文件的年轻女孩探进半个身子，正是律所实习生林笑笑。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裴之衡，里面是毫不掩饰的崇拜和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裴哥！真有你的！这案子绝了！共享单车彩礼计划？这脑回路清奇得都能上《走近科学》了！”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咯咯笑。
裴之衡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安静点，脸上却带着纵容的笑意：“笑笑，去倒两杯热水来，给大柱哥和秀英妹子压压惊。瞧把人吓的。”
林笑笑脆生生应了句“好嘞！”，欢快地跑开了。
裴之衡收敛了些笑容，看向局促不安的两人，语气温和下来：“想法嘛……倒是有那么点‘创新意识’，就是路走歪了。大柱哥，秀英妹子，你们知道偷一辆共享单车，按现在的估价，数额足够立案，弄不好真得进去蹲几个月吗？而且，你们偷的还不是一辆两辆吧？”
赵大柱的脸瞬间惨白，李秀英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律师！求求你救救大柱！他…他就是一时糊涂！俺们知道错了！那车，俺们一辆都没动啊！都…都还回去了！真的！”
“还回去了？”裴之衡捕捉到关键信息，“什么时候还的？怎么还的？对方公司什么态度？”
“就…就在被抓前，俺越想越怕，就…就半夜又一辆一辆推回原来的地方了……”赵大柱结结巴巴地说，“可…可还是被监控拍到了之前偷的……那公司…那公司的人凶得很，说俺们是惯犯，要…要往死里告！”
正说着，裴之衡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跳出来电显示——“女王大人”。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对赵大柱和李秀英做了个稍等的手势，拿起手机接通。
“喂，晴宝？”声音瞬间温柔了几个度。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无奈的女声，正是裴之衡的女朋友，《京华时报》社会新闻部的王牌记者苏晚晴：“裴大律师！你又给我贡献什么‘绝佳’素材了？我刚开完选题会，主任拿着份警情通报拍桌子，说有个奇葩偷了几十辆共享单车准备运回老家当彩礼！还说是你接的案子？裴之衡！你能不能接点正常人干的案子？我这社会版头条都快被你承包了！‘狗取名城管’那事儿余波还没散呢！”
苏晚晴连珠炮似的声音透过听筒，连对面的赵大柱和李秀英都隐约听到了“奇葩”、“彩礼”几个词，更是窘迫得无地自容。
裴之衡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苏晚晴的声浪过去，才慢悠悠地说：“哎，苏大记者，此言差矣。什么叫奇葩？这叫人民群众在婚恋市场高压下迸发出的、朴素的、带有强烈乡土气息的‘融资’创新！是时代的一个侧写！多么鲜活的社会学样本啊！你这眼光，不够深刻。”他语气一本正经，嘴角却噙着笑。
“深刻你个头！”苏晚晴被他气笑了，“裴之衡，你就贫吧！我警告你啊，这案子要是再闹得满城风雨，上了热搜前三，你看我怎么‘深刻’地写你！”
“欢迎监督，欢迎报道。”裴之衡笑嘻嘻地，“不过苏记者，深入基层采访的时候，注意安全。行了，我这还有客户，先挂了，晚上请你吃‘深刻’的涮羊肉赔罪。”不等苏晚晴再抗议，他果断挂了电话。
林笑笑正好端着两杯热水进来，放到赵大柱和李秀英面前，大眼睛好奇地在裴之衡和那对愁云惨淡的情侣之间来回扫。
裴之衡放下手机，推了推金丝眼镜，瞬间切换回专业模式：“行了，情况我基本了解了。对方公司，‘快骑’是吧？态度强硬，证据链（监控）看着也扎实。大柱哥，你这‘还车’的行为，主观恶意是降低了，但客观盗窃事实己经成立，想完全脱罪，难。”
赵大柱和李秀英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不过嘛，”裴之衡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弧度，“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是面对这种……嗯，‘创新型’案件，操作空间还是有的。他们想往刑事上靠，搞个数额巨大？咱得想办法把它摁死在治安处罚或者民事赔偿的层面上。”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川流不息的长街，阳光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了层金边。片刻，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棋手落子前的笃定和兴奋。
“笑笑，查两件事。”裴之衡语速加快，“第一，立刻去联系‘快骑’公司，不是找法务，首接找他们负责华北运营的那个王总。就说我裴之衡请他喝茶，地点他定，时间最好今天下班前。姿态放低点，就说我们这边当事人非常愧疚，愿意积极赔偿并配合宣传。”
林笑笑飞快地在小本子上记着，一边记一边点头：“姿态放低…积极赔偿…配合宣传…明白！”
“第二，”裴之衡的目光转向一脸茫然的赵大柱和李秀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大柱哥，秀英妹子，你们老家那个村，是不是挺偏？交通主要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那种？”
李秀英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是…是啊，律师，咋了？”
“好！”裴之衡一拍手，“笑笑，再查查‘快骑’公司最新的市场下沉战略报告，特别是关于西五线城市和乡村布局的部分！重点找找他们有没有‘公益投放’或者‘政企合作’试点之类的计划！要快！”
林笑笑眼睛瞪得更圆了，似乎捕捉到了裴之衡思路的火花，兴奋地应道：“明白！我马上去！”
赵大柱和李秀英完全懵了。偷车，坐牢，赔偿……这些他们懂。公益投放？政企合作？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裴之衡看着这对被生活压弯了腰、此刻又被他搞糊涂了的情侣，走回办公桌，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算计和真诚的、堪称“奸诈”的笑容：
“大柱哥，秀英妹子，想不想……把你们那‘共享单车彩礼计划’，换个名头，变成个‘共享经济下乡，助力乡村爱情’的模范试点工程？顺便……让那几万块彩礼，也变得‘名正言顺’一点？”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赵大柱和李秀英张着嘴，像两条离水的鱼。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裴之衡的金丝眼镜上，反射出一点锐利又跳脱的光芒。他这“正首”的破局之路，第一步，就透着一股子剑走偏锋的“邪气”。
“第一步，”裴之衡拿起桌上的钢笔，轻轻敲了敲那份写着“赵大柱”名字的卷宗，发出清脆的笃笃声，“得先让那只想一口咬死我们的‘快骑’，心甘情愿地……把牙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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