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悬于一线,朱大榜的脑子在极致的恐惧中反而爆发出惊人的急智和市侩的本能。
他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枯叶,那只沾满鲜血和冷汗的手,哆嗦着、艰难地探进自己沾满污迹的绸缎靴筒深处,在汗湿的袜子里掏摸了半天,终于扯出一卷被汗水浸得半湿、边缘卷曲的桑皮纸银票。
他如同献祭般用尽力气高高捧起,涕泪横流地哀求。
“这…这一千贯…是通德钱庄的见票即兑…小…小人倾家荡产凑出的…权当…权当小人孝敬大人…和诸位军爷的…茶水钱…求大人开恩!高抬贵手啊…”
“呸!”石清看都没细看那银票,一口浓痰精准地啐在票面上,脸上交织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更深的、如同饿狼见血的贪婪。
“一千贯?打发叫花子呢?!老子兴师动众,点齐上千兵马,为你朱家庄‘剿匪’雪恨,车马劳顿,刀头舔血,儿郎们卖命!就值这点腌臜钱?!你当老子的刀,是切豆腐用的?!你当老子和兄弟们,是来你这破庄子要饭的?!”
朱大榜的心彻底沉入万丈冰窟,他知道今日不拿出足以填饱这头豺狼贪欲的血本,朱家立时便有灭顶之灾!
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在绝望中疯狂转动,如同濒死的困兽,猛地福至心灵,带着一种孤注一掷、近乎嚎叫的哭腔嘶喊出来,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
“大人!大人息怒!!若…若大人神威盖世,天兵所向,真能从那帮天杀的贼寇手里…夺…夺回小人的家产…小人…小人愿将夺回之物…分…分一半…不!不!小人愿献上夺回之物的…七成!七成!!奉于大人和军爷们劳军!以酬谢大人再造之恩!求大人开恩!给小人一条活路啊!!”
他喊出“七成”时,心都在滴血,仿佛被活活剜去了一大块肉!
“七成?!”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瞬间点燃了石清眼中贪婪的火焰!他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揪着衣领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几分。
那柄出鞘半尺的钢刀,“锵啷”一声利落地归入鞘中。然而,那沉重的铜皮包铁刀鞘,却带着风雷之势,如同铁鞭般狠狠砸在朱大榜肥厚的肩胛骨上!
“呃啊——!” 朱大榜发出一声凄厉压抑的痛呼,半边身子瞬间失去了知觉,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疼得他肥肉乱颤,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哼!”石清的声音如同毒蛇在冰面上滑行,冰冷黏腻,带着不容置疑的死亡威胁。
“记住你今天放的每一个屁!都给老子刻在骨头上!若敢耍半点花样,或走漏一丝风声,让老子知道你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他猛地俯身,凑近朱大榜鲜血淋漓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九幽寒冰般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低语。
“…老子认得你朱大员外,老子腰间的这口刀,还有外面千把号等着发财、等着用你朱家银子买酒买肉买婆娘的兄弟,可认不得你是什么朱大人的族亲!到时候,你朱家上下,鸡犬不留!懂吗?!”
他当然清楚朱大榜与朱勔那层若有若无的关系,但此刻,眼前仿佛己堆满了金山银山、粮垛盐山!贪婪的如同地狱熔岩,彻底焚毁了他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忌惮。
他嫌恶地甩开朱大榜的衣襟,仿佛甩掉一块沾满秽物的破布,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沉重的铁靴踩在满地的琉璃碎片上,发出刺耳瘆人的“咔嚓”声。
临到门口,又像想起什么,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冰冷的、如同催命符般的命令。
“明日辰时三刻,大军开拔!好酒!好肉!给老子备足了劳军!犒赏三军!若有半点差池,少了一坛酒、缺了一斤肉…哼!老子就用你和你这废物儿子的脑袋,挂在辕门上充数!”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铿锵,终于彻底消失在院墙之外,如同退潮的恶浪。
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重新笼罩了这间狼藉如地狱的内室,只剩下父子两人粗重而绝望的喘息,以及朱有才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啜泣。
朱大榜如同一滩彻底融化的油脂,在冰冷刺骨、布满碎瓷和血污的地砖上。
肩胛骨被刀鞘砸中的地方传来钻心剜骨、深入骨髓的剧痛,但这痛楚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那是一种被活生生敲骨吸髓、连皮带骨被吞吃的绝望。
半晌,他才像一条离水的鱼,艰难地用手肘撑起半边身子,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剧痛欲裂的肩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空荡荡的库房门口——那里曾堆积着朱家几代人的财富积累,是他半生的骄傲;又落在被石清踹翻、碎裂一地的酸枝木茶几上——那是他当年为了彰显身份,花大价钱从泉州海商手里购得的“体面”。
想到石清那豺狼口中索要的“七成家产”,想到自己半生心血即将被敲骨吸髓、搜刮殆尽,甚至连最后一点体面和尊严都被踩在泥泞里……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生生撕裂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
“啊——!!!嗬…嗬嗬…” 朱大榜猛地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哀嚎!随即又被剧痛呛住,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不再顾及体面,不再压抑绝望,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用那只未受伤的手疯狂地、沉闷地捶打着自己剧痛的胸膛,仿佛要将那颗被绝望填满的心脏砸碎!
浑浊的老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刷着脸上的血污、汗水和恐惧的痕迹。
他颤抖的手指,带着无尽的恨意,狠狠指向依旧在地、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朱有才,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在生锈的铁片上摩擦。
“前门驱狼,后门进虎啊!朱有才!朱有才!你个孽障!孽障啊!!我朱家…祖宗留下的百年基业…就要…就要断送在你这个蠢材手里了!!!”
“爹!爹啊!孩儿知错了!真知错了!!”
朱有才被父亲的绝望和怨毒彻底击垮,瘫在地上抖如筛糠,脸色白得如同刷了石灰,声音尖利变形,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
“这…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那石阎王…他…他真会杀了我们全家的啊!”
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亲手引来的不是救星,而是一头比梁山泊的贼寇更加贪婪、更加凶残、披着官皮、手握王法的索命阎罗!他闯下的,是足以让朱家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的塌天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