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如山,船队在他的厉喝声中,如同一条被激怒的铁甲巨蟒,带着一股蛮横的凶悍之气,一头扎进了雾气弥漫、愈发显得幽深逼仄的“老龙沟”水道。
楼船巨大的身躯挤入狭窄的水道,船底龙骨与水下未知的硬物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闷响,浑浊的泥水被剧烈搅动,翻涌起黑黄色的泡沫。
水道两侧,是湿漉漉、长满墨绿青苔和虬结灌木的陡峭崖壁,怪石嶙峋,在浓雾的遮掩下,扭曲成无数魑魅魍魉的轮廓,沉默地俯瞰着这支闯入的不速之客。
水流在这里变得狂暴而紊乱,裹挟着漩涡,推搡着船身,发出哗哗的呜咽。
光线被高崖和浓雾吞噬,水道内昏暗如黄昏,只有船头破浪的哗啦声、船体挤压水流的呻吟声、以及士兵压抑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石壁间反复碰撞、回荡,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无形的重压。
朱有才被两个面无表情、眼神凶悍的军士像看押囚犯般“保护”在楼船甲板的一个角落。
他脸上包裹伤口的布条边缘,黄水和暗红的血丝不断渗出,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
但这皮肉之苦,远不及他心中那如同毒蛇噬咬般的恐惧。
他死死攥着拳头,眼神惊恐地在两侧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崖壁和浓得化不开的、仿佛隐藏着无数鬼影的雾气中来回扫视。
父亲朱大榜那如同地狱恶鬼低语般的嘱托和赤裸裸的威胁,一遍遍在他脑中回响,还有那个带着朱家最后一线渺茫生机、乘着一叶扁舟消失在沉沉夜色中的庄丁后生单薄的身影……
成了吗?信……送到了吗?梁山……会信吗?会来吗?
如果……如果被石清发现一丝端倪……
朱有才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刺骨的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随时会粉身碎骨。
“看!前面有片好大的芦苇荡!”
船头瞭望的军士略带惊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
他指向水道前方一片更加浓密、几乎完全遮蔽了水面的巨大芦苇丛。
那芦苇长得异常高大茂密,枯黄的苇杆在雾气中影影绰绰,无边无际,如同千万支沉默的、指向天空的长矛,又似无数伫立水中的苍白鬼影,透着一股不祥的死寂。
“慌什么!”
石清不耐烦地厉声呵斥,目光如刀般扫过那名军士,仿佛在责怪他扰乱军心。
“不过一片芦苇!梁山贼寇惯会装神弄鬼,虚张声势!”
“传令!弓弩手给我盯紧了!各船不得减速,加速通过!冲过这片死苇荡,便是蓼儿洼的开阔水面!那时贼寇便如瓮中之鳖,插翅难逃!”
船队在他的严令下,保持着近乎笨拙的紧密队形,硬着头皮,桨橹齐动,加速驶向那片巨大、沉默、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芦苇荡。
楼船这庞然大物率先闯入。
巨大的船头像犁耙一样蛮横地撞开密集的、坚韧的芦苇丛,发出“咔嚓嚓”、“哗啦啦”一片摧枯拉朽般的巨大声响。
受惊的水鸟“嘎嘎”怪叫着冲天而起,扑棱棱的翅膀搅动着灰蒙蒙的雾气,留下几片飘落的羽毛。
船身挤开厚厚的苇丛,浑浊的水面下,盘根错节的水草如同墨绿色的鬼爪,缠绕着黝黑发臭的淤泥,在船体搅动下翻腾起来,散发出更浓烈的腥腐之气。
旗舰楼船庞大的身躯如同陷入泥沼的巨象,艰难地在狭窄曲折、芦苇丛生的水道中挪动。
船底龙骨不断传来沉闷的刮擦和撞击声,每一次都让船身微微震颤。
紧随其后的艨艟快艇,空间被挤压到了极限,桨橹磕碰声、士兵低低的咒骂声此起彼伏,搅动的水花溅湿了船舷。
就在整个船队的大部分,尤其是那艘笨重的楼船,完全驶入芦苇荡最核心、水道最狭窄弯曲、视野最为受限的“死地”,后续的艨艟快艇也如同沙丁鱼般挤挤挨挨地跟进,队形不可避免地拉长、变得臃肿而混乱之时——
异变,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瞬间,如同九天惊雷般轰然炸响!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的巨响!并非来自前方,而是来自船队的尾部水道!
只见船队后方那狭窄如瓶颈的水面,猛地向上炸开数道粗壮如巨柱的浑浊水浪!浑浊的泥浆裹挟着破碎的芦苇根茎冲天而起,如同地狱喷发的泉眼!
伴随着这恐怖巨响的,是令人头皮发麻、牙齿酸倒的巨大绞盘转动声“嘎啦啦——!”,以及无数藤索瞬间被巨力拉首绷紧、不堪重负发出的“嘣!嘣!嘣!”的恐怖崩弦声!
三道足有碗口粗细、浸透了桐油、呈现出死亡般黝黑光泽的巨型藤索,如同三条被激怒的深海魔蛟,猛地从浑浊的水底被无形的巨力拉扯着,骤然绷首如铁棍,带着淋漓的水珠和淤泥,骤然升腾至水面之上!
藤索上密密麻麻、犬牙交错地缠缚着无数寒光闪闪的倒钩铁蒺藜,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致命的、令人心胆俱裂的锋芒!瞬间将船队的退路——那条狭窄的生命线——彻底、无情地锁死!
几乎就在藤索破水而出的同一刹那!
“砰!砰!砰!咔嚓——哗啦!!!”
一连串更加密集、更加恐怖的撞击声、硬木碎裂的爆响、士兵惊恐到变调的惨嚎与绝望的惊呼,如同爆豆般从船队的中部和尾部猛地爆发出来!
水道转弯处,那些如同地狱獠牙般斜插在淤泥中的硬木沉桩,在混乱水流和失控船体的猛烈碰撞下,终于露出了它们狰狞的獠牙!
几艘挤在尾部、正因前方堵塞而进退失据的艨艟快艇,如同被无形巨手推搡着,船底或脆弱的侧舷狠狠撞上了这些水下的死亡陷阱!
“砰——咔嚓!!!”
撞击声沉闷而恐怖,伴随着船板如同朽木般被硬生生撕裂、洞穿的刺耳爆响!浑浊冰冷的河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淤泥的腥臭,如同决堤的瀑布,从巨大的破口处汹涌倒灌而入!
船只肉眼可见地剧烈倾斜、下沉!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甲板上的官兵瞬间失去平衡,如同被狂风吹落的树叶,惊惶失措地尖叫着栽入冰冷刺骨、泛着死亡泡沫的水中!
“咕噜噜…救…噗啊!”落水者拼命挣扎扑腾,冰冷的水瞬间灌入口鼻。惨叫声、绝望的呛水声、徒劳的呼救声撕心裂肺,在水面上交织成一曲地狱的哀歌。
“不好!水下有埋伏!有尖桩!!”
有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骇。
“船破了!进水了!快!快拿木板堵住!堵住啊!”水手们目眦欲裂,徒劳地试图用身体或杂物去堵那汹涌的破口,却被激流冲开。
“救命!我不会水!拉我一把!!”落水者伸出的手在浑浊的水面上徒劳地抓挠。
“稳住!都别乱!弓箭手!弓箭手给老子瞄准芦苇荡!!”
都头安西的吼叫在巨大的混乱中显得苍白无力。
整个船队瞬间陷入了灭顶般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