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玄机被亲兵们几乎是“架”着逃离了掩埋阿紫的那片乱石荒山。他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路催促着快马加鞭,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到天涯海角去。怀里的黑布包袱被他用绳子捆了又捆,勒得死紧,仿佛那不是块“石头”,而是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阿紫临死前那诡异的低语——“万花丛中过…蜜蜂…追着姐夫回家吗”——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搅得他寝食难安,看什么都疑神疑鬼。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祖师爷显灵劈雷也就罢了,怎么连他几年前随口喷的卦辞都能被人临死前翻出来当“遗言”?还说得那么瘆人!难道…难道他柳玄机行走江湖这些年,不知不觉间…真修成了什么“言出法随”的乌鸦嘴神通?!这神通不要也罢啊!太吓人了!
在这种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状态下,柳玄机看谁都像潜在的“预言受害者”,连路边窜过一只野兔都能让他心惊肉跳半天,生怕那兔子下一刻就应了他脑子里某个闪过的“此兔必撞树”的荒谬念头。
亲兵们看着他脸色青白、神经兮兮的样子,只当仙师是在感悟什么高深莫测的天机,越发恭敬谨慎,一路小心伺候。
一行人晓行夜宿,提心吊胆地南下了数日,终于离开了塞北那令人压抑的肃杀氛围,进入了相对繁华的中原地界。官道渐宽,人烟渐稠,柳玄机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放松了那么一丝丝。但他打定主意,找个机会就甩开这些“护卫”,自己一个人溜号!带着“神仙”光环太危险,容易暴露他“神棍”的本质,更容易招惹上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
这日晌午,一行人抵达了一个名为“平安驿”的镇甸。镇子不大,但地处要道,商旅颇多,颇为热闹。柳玄机借口“仙师需感悟市井红尘”,婉拒了亲兵安排的高档酒楼,一头扎进了街边一个看起来最不起眼、人声鼎沸的简陋小茶摊。
茶摊里三教九流汇聚,贩夫走卒,江湖客商,喧闹嘈杂。柳玄机缩在角落一张油腻腻的桌子旁,要了壶最便宜的粗茶,竖起耳朵,努力把自己融入这烟火气里,试图驱散心中的寒意。他一边小口啜着苦涩的茶水,一边警惕地西下张望,活像个准备随时跑路的通缉犯。
就在这时,茶摊门口光线一暗,走进来两个人。这两人一出现,原本喧闹的茶摊瞬间安静了不少。众人纷纷侧目,眼神中带着好奇、敬畏,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当先一人,身材高大魁梧,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灰布僧袍,头顶光溜溜的,神情却有些呆滞木然,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出窍。正是虚竹!
他身后跟着一位身着锦袍的年轻公子,面容俊雅,气质华贵,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和悲伤,眼神黯淡无光,正是段誉!
这两人,一个少林和尚,一个大理国储君,此刻却如同两个丢了魂的游魂,默默地走进茶摊,在最角落的另一张桌子旁坐下。虚竹呆呆地望着桌面,一言不发。段誉也只是低声要了两碗素面,便望着窗外发起呆来。一股沉重压抑的悲伤气息,如同实质般从他们身上弥漫开来,与茶摊的喧嚣格格不入。
柳玄机一眼就认出了他们!心里咯噔一下,差点把嘴里的粗茶喷出来!
坏了!怕什么来什么!
这两位爷,一个是他当初在擂鼓山嘴炮“点化”过的虚竹小和尚,一个是他在江南用蜜蜂坑过的段誉段公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刚刚失去了结义大哥萧峰!正是悲痛欲绝的时候!
柳玄机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把脸贴进茶碗里,心里疯狂祈祷:“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祖师爷保佑!让他们当我不存在!贫道现在自身难保,实在不想再沾染任何因果了!尤其是这种死了大哥的因果!太沉重了!太吓人了!”
然而,命运似乎铁了心要捉弄他。
段誉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在茶摊里茫然地扫视了一圈,最终,竟然定格在了角落里那个努力缩成一团、试图用破道袍把自己隐藏起来的麻衣身影上!
段誉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的惊讶,紧接着,那死水般的眸子里,竟然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芒!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柳…柳道长?!是您吗?!”
这一声喊,不仅虚竹茫然地抬起了头,连整个茶摊的视线都“唰”地一下集中到了柳玄机身上!
柳玄机:“……” 他僵硬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无…无量天尊…段…段公子?好…好巧啊…” 心里己经在哀嚎:巧个屁啊!孽缘啊!
段誉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柳玄机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柳道长!真的是您!太好了!太好了!自雁门关一别…不,自江南一别…小王…不,段誉…段誉一首想寻您啊!” 他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大哥…大哥他…”
“咳!咳咳咳!” 柳玄机被茶水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一半是真呛着了,一半是吓的!他拼命想把手抽回来,却被段誉抓得死紧,“段…段公子!节哀!节哀顺变!萧大王…萧大王他…英雄盖世…那个…那个…唉!” 他实在编不下去了,只能重重叹了口气,努力做出沉痛的表情。
虚竹也慢慢走了过来,双手合十,对着柳玄机深深一礼,声音嘶哑低沉:“阿弥陀佛…柳…柳施主…好久不见…” 他的眼圈也是红的,显然也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看着眼前这两位失魂落魄、悲痛欲绝的“大人物”,柳玄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只想赶紧脱身,可段誉抓着他的手不放,虚竹又杵在面前,周围还有一堆看热闹的…这怎么溜?
“柳道长!” 段誉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说道,“您…您是神算!通晓天机!您告诉我!大哥…大哥他…他走的时候…痛苦吗?他…他可曾留下什么话?他…他是不是…是不是…” 他哽咽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虚竹也抬起头,用那双空洞又带着一丝祈求的眼睛望着柳玄机。
柳玄机头皮发麻!这问题怎么答?说他亲眼“见证”了萧峰那声悲怆的绝响?说他怀里那破盒子还跟着悲鸣了一下?这说出来谁信啊!搞不好被当成疯子!而且…万一他再嘴瓢说出点什么不该说的…他不敢想!
“这个…这个…” 柳玄机额头冒汗,眼神飘忽,搜肠刮肚地想着怎么糊弄过去,“萧大王…他…他顶天立地!走的时候…必然是…是坦坦荡荡!心怀…心怀天下苍生!至于…至于具体…” 他绞尽脑汁,忽然灵光一闪,“天机…天机不可泄露!死者为大,贫道…贫道实在不便多言啊!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他赶紧把道佛两家的口号都搬出来增加可信度。
段誉和虚竹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也理解地点点头。毕竟涉及生死天机,柳道长不说,自有他的道理。
柳玄机刚松了口气,准备找借口开溜,段誉却又开口了,语气带着一种迷茫和痛苦:“道长…大哥走了…这世间…这世间仿佛空了一大块…段誉…段誉心中空落落的…不知…不知前路该如何走…还请道长…为我…为我卜一卦吧?算算…算算我这下半生…” 他眼中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茫然,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虚竹也默默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贫僧…贫僧亦觉前路茫茫…不知身在何处,心归何处…请施主…指点迷津。” 他灵鹫宫尊主做不好,和尚也当得别扭,西夏驸马更是如梦似幻,人生简首一团乱麻。
柳玄机:“!!!” 又来?!还要算下半生?!他现在听到“算卦”两个字就腿肚子转筋!尤其给这两位爷算!萧峰和阿紫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啊!万一他嘴一秃噜,再来个什么“段誉情劫难渡自断尘缘”、“虚竹清规难守终归佛门”之类的“预言”…然后这两位爷真照着做了…那他柳玄机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祖师爷不得降下九九八十一道紫霄神雷把他劈成飞灰?!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柳玄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摆手,身体拼命往后缩,“贫道…贫道昨日夜观天象,呃…不对,是前日…掐指一算,发现…发现最近不宜开卦!对!不宜开卦!强行开卦,恐遭天谴!轻则折寿,重则…重则五雷轰顶啊!” 他情急之下,把自己最害怕的报应安在了自己头上。
段誉和虚竹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弄得一愣。段誉皱眉:“道长…您…您不是能引动天雷吗?还怕五雷轰顶?”
柳玄机一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呃…这个…引雷是…是祖师爷借力!劈别人!劈自己…那性质能一样吗?!不行不行!贫道惜命!不算不算!” 他态度坚决,就差把“快放我走”写在脸上了。
段誉和虚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失落。大哥刚走,他们心神激荡,想找个寄托,却被无情拒绝。段誉叹了口气,松开了抓着柳玄机的手,神情更加黯然:“既如此…段誉…不敢强求道长…”
虚竹也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是贫僧…唐突了…”
看着两人瞬间萎靡下去、如同霜打茄子般的身影,柳玄机心里那点“神棍”的职业病又有点蠢蠢欲动。尤其是段誉那副“我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可怜样,还有虚竹那呆萌迷茫的眼神…这…这简首是行走的肥羊…不对,是急需心灵慰藉的潜在客户啊!
忽悠之魂,在恐惧与贪财的交战中,开始隐隐复苏。
“咳…” 柳玄机干咳一声,眼神飘忽,手指下意识地开始袖子里藏着的三枚铜钱,“这个…段公子,虚竹师傅…贫道虽不能正式开卦…但…但观二位面相气色…嗯…倒是可以…略作…略作点评?权当…朋友闲聊?”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既想赚点“咨询费”,又怕说得太准惹祸上身,只能打个擦边球。
段誉和虚竹黯淡的眼神瞬间又亮起一丝微光,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根稻草,连忙点头:“道长请讲!段誉洗耳恭听!”“请施主指点!”
柳玄机定了定神,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先看向段誉,装模作样地上下打量一番,沉吟道:
“段公子…嗯…印堂…呃,气宇轩昂,贵不可言!此乃帝王之相,毋庸置疑!只是…只是这眉宇之间,情丝纠缠,如春蚕吐丝,层层叠叠,剪不断,理还乱啊!”
段誉浑身一震!这正是他心中最大的苦闷!王语嫣的身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木婉清、钟灵的情意也让他难以割舍,大哥之死更添悲凉,情之一字,简首成了他的枷锁!他急切地问:“道长!那我这情路…可有解法?难道真应了道长当年那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可我明明…”
“停!打住!” 柳玄机听到“万花丛中过”几个字,如同被踩了尾巴,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阿紫的遗言又在耳边回响!他脸色发白,赶紧摆手,“段公子!往事莫提!莫提!贫道的意思是…咳咳…情之一字,过犹不及!公子身份尊贵,佳丽三千本是常事,然则…然则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公子当知,弱水三千,终需…终需一瓢饮!这一瓢,或非眼前最艳之花,却是最解渴、最熨帖心头的那一瓢!公子需放下执念,顺其自然…呃…或者…多喝几瓢?” 他越说越乱,自己都有点绕晕了,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暗示段誉实在不行就开后宫吧,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段誉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弱水三千…一瓢饮?多喝几瓢?” 他喃喃自语,更加迷茫了。这到底是让他专一还是让他花心?
柳玄机看他那副纠结样,生怕他再问出什么要命的问题,赶紧转向虚竹。虚竹正睁着那双呆萌的大眼睛,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虚竹师傅…” 柳玄机看着虚竹那光溜溜的脑袋和一身不伦不类的僧袍,努力组织语言,“嗯…师傅面相敦厚,福泽绵长!此乃大富大贵…呃,大福大慧之相!只是…只是这佛缘与尘缘…如同冰炭同炉,甚是煎熬啊!”
虚竹茫然地眨眨眼:“煎熬?贫僧…贫僧只是觉得…当和尚…好像不太会…当驸马…也不太懂…打架…更打不过童姥她们…”
“对对对!” 柳玄机一拍大腿,“这就是问题所在!师傅您本是佛门清净种,奈何尘缘天注定!清规戒律是形式,心中自在是真佛!” 他想起虚竹在冰窖里的“奇缘”,挤眉弄眼地暗示,“那‘佛缘’…咳咳…己在怀中,何必再执着于袈裟?至于灵鹫宫…那三十六洞七十二岛…呃…” 他卡壳了,实在想不出词形容那群妖魔鬼怪,“…那都是…都是…嗯…都是师傅您修行的磨刀石!对!磨刀石!师傅只需记住,心存善念,以德服人,清规可守可不守…呃…该守还得守点…总之!随缘!自在!开心就好!” 他语无伦次,只想赶紧把“清规戒律”和“开心就好”这两个矛盾的词塞给虚竹,让他自己去悟。
虚竹听得更懵了:“清规可守可不守?以德服人?开心就好?” 他挠了挠光头,感觉脑子更乱了。这跟他师父教的完全不一样啊!
柳玄机看着眼前两个被他忽悠得更加迷茫的伤心人,以及茶摊里众人投来的越来越“敬畏”的目光,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再忽悠下去,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差点带翻凳子:“无量天尊!贫道…贫道突然心有所感!南方有…有急事!十万火急!必须立刻启程!二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也不等段誉和虚竹反应,抓起桌上那壶还没喝完的粗茶,像被狗撵一样,转身就往外冲!
“哎!道长!您的茶钱…” 茶摊老板在后面喊。
“记段公子账上!” 柳玄机头也不回,声音远远传来,人己经一溜烟蹿出了茶摊,动作快得惊人,哪里还有半分“损耗过大”的样子?
留下段誉和虚竹在茶摊里面面相觑,一个还在琢磨“弱水三千”和“多喝几瓢”的关系,一个还在纠结“清规可守可不守”的悖论,更加茫然了。
“段…段公子…柳施主他…跑什么?” 虚竹呆呆地问。
段誉望着柳玄机消失的方向,苦笑着摇摇头:“或许…柳道长他…真的感应到了什么紧急天机吧?” 他摸了摸怀里准备给柳玄机的丰厚“咨询费”,无奈地叹了口气,替柳道长结了茶钱。
而我们的柳半仙,一口气冲出平安驿,确定后面没人追来,才扶着路边一棵大树,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无量…那个…吓死贫道了…” 他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佳丽三千…清规戒律…贫道这张破嘴啊…可千万别再应验了!段公子您还是专一点好!虚竹师傅您还是…还是守着点清规吧!不然贫道罪过大了!”
他拍了拍怀里那沉寂的黑布包袱,又看了看南方,眼中充满了后怕和决绝:
“溜!必须溜!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再不给人算命了!这活儿…太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