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婚前,嫁衣被换(上)
大宁朝。
相府后院。
被红绸装点得近乎窒息的喜房里,唯一跳动是案头那对儿臂粗的红烛。烛火“噼啪”一声,猛地炸开一朵硕大的灯花,细碎的火星溅落在桌面上,转瞬即逝,只留下一缕焦糊的青烟袅袅升起。
沈清棠端坐于妆镜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嫁衣领口繁复的金线缠枝莲纹。这金线本该是母亲用清云阁秘传的“千丝绕”技法,耗费无数日夜捻就的赤金丝,此刻却硌着她的指腹。绣针挑起的莲瓣边缘,一个微小的倒刺毫无预兆地刺入指尖,尖锐的痛感让她微微一颤。
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在嫁衣月白缎面上晕开,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一朵刺目红梅,小得几乎看不见,却灼得人眼疼。
“姑娘!”贴身丫鬟小翠脸色瞬间煞白,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指向嫁衣右肩的牡丹花蕊处,“您看这纹路……不对!这金线……这针法……”她几乎语无伦次,“原该是清云阁独门秘不外传的‘双凤穿云针’,针脚细密如云,金线流光溢彩……可现在……”
沈清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目光如冰冷的刀刃,一寸寸刮过身上的嫁衣。
触手所及,是粗粝得硌手的合股红绸,廉价而低劣。那些象征百年好合的缠枝莲纹,针脚歪歪扭扭,敷衍潦草,全然失了清云阁绣品的灵动与神韵。最刺眼的是那本该用纯赤金捻线绣出的牡丹花蕊,此刻在烛光下竟泛着一层诡异的、令人作呕的铜绿色,黯淡污浊,哪里还有半分华贵?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呼吸都变得艰涩。
三日前,是她亲手将母亲留下的那件珍宝锁进樟木匣!那可是母亲林氏油尽灯枯前,用最后三年心血,一针一线耗尽生命绣就的嫁衣!每一片花瓣的转折处,都暗藏了母亲闺名“守正”二字的微缩暗纹,那是清云阁主传承的印记,是母亲留给她最深的庇护与期许!
“去前院。”沈清棠的声音异常冰冷,像结了冰的春溪,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有捏着染血指尖的素白帕子泄露了一丝紧绷。她将帕子按在指腹,目光沉静如水,“找周姨娘。告诉她,相府嫡女的嫁衣在相府内宅被人动了手脚,请她亲自来……认错。”
“认错”二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小翠刚转身欲走,喜房那扇雕花繁复的楠木门却“吱呀”一声,被人大力推开。
一阵香风裹着珠翠碰撞的清脆声响涌了进来,惊得案头的烛火猛地一阵剧烈摇晃,光影在墙上拉出扭曲变形的影子。
周姨娘扶着庶妹沈媚儿的手,一步三摇地跨进门槛。她今日穿了件簇新的蜜合色翟衣,金线滚边,华贵非常,腕上那对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随着她的动作,叮叮当当地磕在鎏金的护甲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哎呦喂,我的大姑娘!”周姨娘眼波流转,夸张地拖长了调子,目光像带着钩子似的扫过沈清棠身上那件刺眼的嫁衣,“这吉时眼看就要到了,新娘子怎的还在这里挑三拣西?莫不是要误了将军府的时辰?”
她掩口轻笑,眼尾的细纹里藏着毫不掩饰的得意,“许是哪个手笨的丫鬟毛手毛脚?哦,对了,前日我瞧着绣房的娘子们赶工辛苦,心疼得紧,便让媚儿去送了盏上好的参茶,给她们提提神儿——”
“姐姐的嫁衣,妹妹自然时时刻刻都挂在心上呢。”沈媚儿娇滴滴地依偎在周姨娘臂弯里,一身素白裙裾,裙角却沾着几处明显的水渍污痕,眼尾泛着红,像是刚刚哭过一场,显得楚楚可怜。
她怯生生地上前一步,攥住沈清棠的衣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可……可妹妹去送参茶时,绣房的门竟是虚掩着的!我亲眼瞧见,一个穿着灰布衫的婆子,鬼鬼祟祟地正往姐姐放嫁衣的樟木匣子里塞东西!妹妹吓得喊了两声,那婆子慌慌张张地就跑了,追也追不上……”
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满是愧疚,“姐姐,千错万错都是妹妹没用,没看住人……你可千万别怪母亲啊!”
沈清棠的目光,冰冷地落在沈媚儿紧攥自己衣袖的那只“葱白”手上。
视线最终定格在那只水光潋滟的翡翠镯子上——正是她昨日清晨在母亲林氏牌位前虔诚上供时,被沈媚儿“不小心”撞落在地,摔得西分五裂的那一只!当时这庶妹哭得梨花带雨,赌咒发誓要赔她个更好的,自己还曾心软安慰,说不过是件旧物,不必介怀……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妹妹当真心善。”沈清棠缓缓地、坚定地将自己的衣袖从沈媚儿手中抽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楚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既是如此,便再劳烦妹妹一趟,去库房将那套备用的嫁衣取来吧。”
“库房?”周姨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抚着心口咯咯地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喜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大姑娘莫不是欢喜得糊涂了?前母亲的陪嫁箱子才刚被翻出来晒过,说是要给你添妆冲喜呢。结果夜里……唉!”
她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幸灾乐祸的恶意,“天干物燥的,竟走了水!那箱子……连同里面装着的你母亲的嫁妆单子,还有那些压箱底的好料子……啧啧,如今啊,怕是连块布角都没剩下了!”
轰——
沈清棠只觉得耳边一阵尖锐的嗡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母亲的陪嫁箱!那不仅仅是几件首饰几匹布,那是清云阁真正的传承之物!箱底特制的暗格里,珍藏着清云阁不传之秘——《云影功》心法口诀和《回春术》医毒手札!是母亲留给她安身立命、守护清云阁的最后依仗!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她强撑着扶住沉重的紫檀木妆台,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铜镜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眉是母亲亲手教她描画的远山黛,唇是母亲秘方为她调制的胭脂色,可此刻,这张精心装扮过的脸,却像被抽干了所有生气,只剩下惊怒交加后的惨白。
“吉时己过!新娘子再不上轿,误了良辰,将军怪罪下来,相府可担待不起!”院外,迎亲官尖利高亢的催促声穿透门窗,带着明显的不耐。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唢呐声仿佛被这催促点燃,陡然拔高,凄厉尖锐的音浪冲击着窗纸,簌簌作响,更添几分心慌意乱。
“姑娘……姑娘……”小翠攥着帕子,泪水涟涟,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突然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要……要不……用奴婢的喜服?奴婢前日才新裁的……是……是水红杭绸的……虽然……虽然比姑娘的身量小了足足两寸……”
沈清棠的目光从铜镜中移开,落在凤冠上那颗硕大的东珠上。珠光流转,华贵逼人。那是顾昭年昨日差心腹送来的聘礼之一,据说是顾家祖传的“并蒂珠”,寓意夫妻同心,白首不离。
可此刻,这珠光却刺得她眼睛发酸。半月前将军府马厩外那无意间听到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噬咬着她的心——“相府的嫡女?呵,不过是个养在深闺、不知疾苦、被宠坏了的温室娇花罢了。”
顾昭年那漫不经心、带着淡淡嘲讽的语气,清晰的如同在耳前。
绝望的冰水兜头浇下,反而激起了骨子深处那点不肯认命的倔强。
“拿来。”她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抬手,毫不犹豫地将那顶沉重的、镶嵌着“并蒂珠”的凤冠解下,轻轻放在妆台上。
“啊?”小翠一时没反应过来。
“把你那件喜服拿来。”沈清棠重复道,目光锐利如刀,“再用金线,给我缠上。”
小翠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从自己的小包袱里翻出那件崭新的水红色杭绸喜服。颜色尚算喜庆,但料子普通,款式简单,更重要的是,尺寸明显小了许多。
沈清棠却像感觉不到紧勒的不适。她任由小翠将那件窄小的喜服套在自己身上,紧绷的布料勾勒出纤细却挺首的腰线。
小翠含着泪,用带来的几股金线,在她腰间紧紧地、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硬生生将那件不合身的丫鬟喜服,改造成了一件束腰高耸、带着几分奇特意趣的婚服。粗糙的金线勒进柔软的绸缎,也勒进了她的皮肉,带来阵阵刺痛,这痛感反而让她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
“大姑娘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周姨娘眯起那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沈清棠这身不伦不类的装扮,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探究。
“相府嫡女出嫁,”沈清棠抬手,将那顶象征着身份与婚约的凤冠重新稳稳地戴回头上,硕大的东珠坠子冰冷地擦过她同样冰冷的耳垂,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屋内的嘈杂,“总不能衣衫不整,或是……光着身子,上将军府的花轿吧?”
她微微侧首,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周姨娘,“您说呢,周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