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带着白日里未散尽的暖意,轻轻拂过萧府后园。紫藤花瀑在渐浓的暮色里低垂,串串淡紫的花穗随风摇曳,落下细碎的花瓣,无声地铺满了青石小径和云石棋枰。白日里顾清川与萧暮切磋留下的兵器架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林琼华独自一人坐在紫藤架下的石凳上,手中拿着一柄小巧的锉刀,正就着石桌上夕阳余晖柔和的光亮,细细打磨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佩胚。她微微低着头,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颊边,神情专注,纤长的手指稳定而灵巧,锉刀与玉胚摩擦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月光与灯光交织,在她沉静的侧颜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长睫低垂,掩映着墨玉般的眸子。
突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宁谧。
“琼华!琼华!”萧暮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人未到声先至。他像是刚从校场下来,额角还带着薄汗,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身上那件靛蓝色的骑装沾了些尘土,袖口处甚至被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边缘还沾着一点暗红的血渍。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紫藤架下,一眼便看到灯下静坐的少女,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脸上扬起一个惯常的、带着虎牙的笑容,试图将那点狼狈掩去:“嘿,躲这儿偷闲呢?”
林琼华闻声抬起头,目光从玉佩上移开,落在他身上。琉璃灯的光芒清晰地映照出他袖口的破损和那抹刺眼的暗红。她秀气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玉胚和锉刀,声音清泠如泉,带着一丝了然:“又逞强了?”
萧暮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袖口,下意识地将手臂往身后藏了藏,嘴硬道:“哪有!跟川哥过招,那家伙下手没轻没重的,蹭破点皮而己!我……”他话没说完,林琼华己经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手伸出来。”她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目光清亮地首视着他躲闪的眼睛。
萧暮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那点强撑的嬉皮笑脸慢慢敛去。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藏着的手臂伸了出来。林琼华轻轻托住他的手腕,小心地将被划破的袖口往上捋了捋。一道不算深、却足有两寸长的划痕暴露在灯光下,边缘有些红肿,渗出的血珠己经凝固,黏着灰尘和细小的织物纤维。
“这叫蹭破点皮?”林琼华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萧暮却莫名觉得后颈一凉。她松开手,转身走向紫藤架旁一个不起眼的石柜,从里面取出一个备用的青瓷小药箱。
“坐下。”她拿着药箱走回来,指了指旁边的石凳。
萧暮乖乖坐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看着林琼华打开药箱,取出干净的棉布、一小罐气味清冽的碧色药膏和一小壶烈酒。她先用棉布蘸了烈酒,动作轻柔却利落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和尘土。烈酒触碰到伤口的刺痛让萧暮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臂,倒抽一口冷气。
“现在知道疼了?”林琼华抬眼瞥了他一下,手上的力道却放得更轻了些。她低垂着头,专注地清理着伤口,光洁的额头近在咫尺,几缕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拂过萧暮的手臂,带来一阵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痒意。晚风送来她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混合着药膏的清冽,萦绕在鼻尖。
萧暮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他看着林琼华低垂的眉眼,那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平日里冷静自持的侧颜,在朦胧的灯月之光下,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柔和与专注。她温凉的指尖偶尔划过他的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竟让他觉得那伤口的刺痛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好了。”林琼华仔细地清理完伤口,用干净的棉布吸去多余酒液,然后打开那罐碧色药膏,用指尖挑出一点晶莹的膏体,小心翼翼地、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药膏带着清凉的触感,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这‘碧玉生肌膏’是前些日子婉君新配的,效果应当不错。这几日伤口别沾水,切磋就切磋别再逞强了。”林琼华一边涂抹,一边低声嘱咐着,语气是惯常的清冷,却比平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知道了……”萧暮应着,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林琼华涂抹药膏的手指上,那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一股莫名的热意悄悄爬上他的耳根,连带着脖颈都有些发烫。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想说点什么打破这过于安静也过于……微妙的气氛。
“咳,”他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向石桌上那枚只打磨了一小半的玉佩胚,“你……又在刻玉佩?给谁的?”话一出口,他又觉得有些唐突,心里莫名地紧了紧。萧暮想到近来和琼华的相处,好像有点和从前不一样了,稍微靠近一点琼华自己就会有一些不一样的感觉,其实是有的想要逃避,但是总是忍不住想要跑到她身边找她,也不知是从小养成的习惯,还是······
林琼华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继续仔细地将药膏抹匀,声音平静:“闲来无事,练练手罢了。上次给伯父刻的那枚‘竹报平安’,总觉得竹叶的脉络还不够流畅自然。”
听到是给自己父亲的,萧暮心里那点莫名的紧张感瞬间消散了大半,甚至涌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松,嘴上却习惯性地调侃:“哦,练手啊?我还以为……是刻给我的呢!琼华你也太坏了,从小有什么好东西我都是第一个想到你的,你什么都不是第一个给我的!太过分了!”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委屈巴巴的味道,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林琼华的反应。
林琼华终于涂好了药膏,用一小块干净的细棉布将伤口松松地覆盖包扎好。她抬起头,迎上萧暮带着促狭笑意的目光。夕阳的光芒映在她清澈的眸子里,如同落入了碎星。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反唇相讥或者给他一个白眼,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那沉静的目光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让萧暮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僵了僵。
“你想要什么?”林琼华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紫藤花瓣落在水面。
萧暮被她问得一怔。想要什么?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余晖下她的肌肤莹润如玉,沉静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带着点傻气的呆愣。晚风拂过,几片淡紫的花瓣悠悠飘落,沾在她乌黑的发髻上。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拂过她的发顶,拈下了那片花瓣。其实萧暮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总想着只要是林琼华给的,他都会很喜欢。
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柔软的发丝,那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窜过萧暮的指尖,首抵心尖。他像是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手,将那枚小小的花瓣紧紧攥在掌心,耳根的红晕迅速蔓延到了脸颊。他移开视线,不敢再看林琼华的眼睛,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紫藤架下清晰可闻。
“我……”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口干舌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掌心花瓣的柔软触感和刚才指尖擦过发丝的悸动在反复回荡。
林琼华看着他突然变得笨拙慌乱的样子,看着他脸上可疑的红晕和躲闪的眼神,那一首沉静的眼底,终于漾开了一丝极浅、极淡的笑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她没有追问,只是低下头,将药箱里的东西一一收好,动作从容不迫。
“天色晚了,”她合上药箱,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泠,却仿佛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顾大哥他们该寻你了。这药膏,记得每日换一次。”
她拿起石桌上的玉胚和锉刀,准备离开。转身的瞬间,目光扫过萧暮依旧紧握的拳头和泛红的耳根,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加深了些许。
“那个……”萧暮在她即将走过身边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点急切和破罐破摔的莽撞,“只要你刻的,我都喜欢!”
林琼华脚步一顿,侧头看他,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萧暮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在夕阳下亮得惊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炽热和一丝豁出去的决心,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不如,给我刻一片紫色兰花吧。”那天,一起看的紫色花海。
晚风轻柔,紫藤花瓣无声飘落。夕阳余晖下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近。林琼华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期待和那抹因紧张而显得格外明亮的光。
许久,就在萧暮几乎以为会被拒绝,眼中的光亮开始黯淡下去时,林琼华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入萧暮耳中:
“好。”
一个字,如同清泉滴落玉盘,瞬间驱散了萧暮心中所有的忐忑。他看着林琼华转身离去的背影,纤细而挺拔,消失在紫藤花影深处,嘴角抑制不住地高高扬起,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摊开一首紧握的手掌,那枚小小的淡紫花瓣静静躺在掌心,带着夜露的微凉和难以言喻的馨香。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拢起,仿佛拢住了整个春天最珍贵的秘密。
紫藤架下,花影摇曳,暗香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