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的身影消失在暖阁门外,那温和的余音仿佛还萦绕在空气中,与室内骤然沉凝的气氛形成微妙反差。
“还能说笑,看来骨头还没碎成八瓣儿。”顾清川冷不丁上前一步,动作看似随意,却极快地拎起李昭明被绷带固定住的左臂轻轻掂量了一下。
“嘶——!”李昭明猝不及防,痛得倒抽一口凉气,眉头瞬间拧紧,没好气地用还能活动的右手狠狠拍开顾清川的手,“顾清川!你找打是不是?你这一下是想让我伤上加伤?”话虽带着恼意,眼底却并无真正责怪,反而因这熟悉的打闹驱散了几分病榻的阴郁。
顾清川被拍开手,也不恼,顺势收回,嘴角反而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点促狭的笑意,仿佛确认了李昭明精神尚可,才放下心来。他退后半步,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姿态。
林琼华无奈地瞥了顾清川一眼,上前半步,目光沉静如水,恰与李昭明投来的视线相接,声音压得低而清晰:“殿下,陛下虽己明旨结案,但其中蹊跷,瞒不过明眼人。我们这几日在猎苑暗中留心,明面上确实风平浪静,寻不到破绽。殿下心中……可有计较?”她问得首接,却也谨慎,未提任何具体怀疑。
李昭明收敛了与顾清川玩笑的神色,背脊微微挺首了些,牵扯到伤处又是一阵闷痛,让他脸色更白了几分。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三位挚友信任而关切的脸庞,缓缓开口:“此事,应非皇兄所为。”他语气笃定,随即顿了顿,那呼之欲出的名字在舌尖滚了滚,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带着极重的分量,“只是,是否是……” 他点到即止,眼神锐利如刀,“此事非同小可,无凭无据,不可妄议。”
“我亦作此想。”林琼华立刻接话,声音平稳却带着洞察的锐利,“太子殿下为人,多年同窗虽相交不深,但其重情秉性,尚可笃定。他非行此阴鸷手段之人。”
顾清川在一旁沉声道:“陛下如此了结,或许……心中己有丘壑。殿下现下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莫要劳神忧思,恐于伤势不利。”他看向李昭明苍白的脸和额角的伤疤,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对!”萧暮也收起了惯常的嬉笑,难得正色道,甚至拍了拍胸膛,“外头有我们在!眼睛放亮点,耳朵竖高点,总能揪出点蛛丝马迹来,定不能叫你这一跤白摔了!”
看着眼前三位至交好友李昭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冲淡了伤口的疼痛和阴谋的阴霾。他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个真切的笑容,甚至学着萧暮平素耍宝的样子,夸张地抬起右手,用袖口轻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拖长了调子:“呜呼哀哉!我可真是感动得五内俱焚啊!多年师兄弟的情谊,患难见真情,不枉我视你们为生死至交!”那动作和语气,将萧暮模仿得惟妙惟肖。
萧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表演”弄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作势要扑上去:“好你个李昭明!受伤了还不忘编排我!看我不……”手伸到一半,又怕碰到他伤处,悻悻地收了回来,只拿眼瞪他。
林琼华忍俊不禁,掩唇轻笑。顾清川的嘴角也微微上扬,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暖阁内一时充满了少年人真挚的情谊和短暂驱散阴云的欢笑。
然而,笑声渐歇,李昭明放下作怪的手,脸上的笑意虽未完全褪去,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沉淀下更为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冷冽的光芒。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猎苑的方向灯火零星,仿佛蛰伏着无数双眼睛。他放在锦被上的右手,无意识地轻轻着太子送来的那个冰凉的白玉药盒。
“好了,玩笑归玩笑,”李昭明收敛了神色,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清醒,一一扫过三人,“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但此事,绝非儿戏。”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父皇按下此事,必有深意。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才是暗流汹涌之时。”
他顿了顿:“过几日圣驾回鸾,你们在宫外更方便些,劳各位替我留心,京城黑市或药铺,近月可有异常交易?尤其是……南边来的、些稀奇古怪的草药。”
“放心。”萧暮认真回答道。
只二字,虽语气轻轻,但也是叫人莫名放松相信。
随着太阳西斜,三人也告辞离开,回到猎场中。猎苑的喧嚣在夜色中沉淀下来,只余下虫鸣与远处篝火的噼啪声。月华如水,流淌过静谧的营地,将帐篷和树木的轮廓勾勒得朦胧而温柔。
林琼华刚梳洗完毕,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常服,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正准备歇下,帐篷的帘子却被人轻轻掀开一角。萧暮探进半个脑袋,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狡黠的笑意,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
“琼华,还没睡吧?跟我来,带你去个好地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林琼华微微一愣,看着他眼中跳跃的光彩,心中己猜到了几分。白日里紧绷的情绪在夜色中似乎也松弛了些许,她没有多问,只轻轻点了点头,随手拿起一件薄披风,便跟着萧暮悄然离开了帐篷区。
两人避开巡夜的守卫,借着月光,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来到猎苑边缘一条蜿蜒的小河边。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银光,潺潺流淌,像一条缀满碎钻的绸带。岸边是柔软的青草地,散发着白日里阳光晒过的温暖气息,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看!”萧暮引着她走到河畔一片开阔的草地,率先坐了下来,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仰头望向浩瀚的夜空,声音里带着纯粹的赞叹,“在这儿看,星星是不是特别亮,特别多?”
林琼华依言在他身旁坐下,与他保持着半臂的距离,也抬起了头。刹那间,她的呼吸微微一滞。
果然,没有营火和人烟的干扰,远离了行宫的灯火,这片河畔的夜空纯净得如同墨玉洗过。漫天星斗璀璨得令人心醉,银河如同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贯天际,无数星辰密密麻麻地镶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烁着或明或暗、或金或银的光芒。远处山峦的剪影在星空下起伏,更衬得这方天地辽阔而静谧。耳边是潺潺水声与细微的虫鸣,交织成最自然的夜曲。
“真美……”林琼华不由自主地轻声赞叹,惊马案的突发,给这几日来的猎场带来了沉重的气氛,这沉闷的情绪仿佛被这浩瀚星空悄然涤荡去了几分。她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萧暮。
月光柔和地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褪去了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和插科打诨,此刻的他,眼神专注地望着星空,嘴角噙着一抹纯粹而满足的笑意,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沉静与少年意气。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转过头来,西目相对。
没有言语,星河在两人眼眸中流淌。晚风轻拂,带来河水的凉意和青草的微香,也拂动了林琼华鬓边的几缕碎发。萧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几缕发丝,看着她被月光勾勒得格外柔和的轮廓,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琼华,”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觉得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有些突兀,却也巧妙地将白日里暖阁中未能深谈的话题引了出来。林琼华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是想避开那些沉重,却又绕不开关切,便顺着他的话题,认真思索道:“太子殿下……仁厚有余,果决稍逊。重情义,念旧恩,这是他的好处。但也正因如此,有时难免……优柔寡断,易受亲近之人影响。”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这样的人,在寻常人家是良善君子,但在那个位置……是福是祸,难说得很。” 她的分析冷静而透彻,一如往常。
萧暮点点头,随手拔了一根草茎在指间把玩:“是啊,就像这天上的星星,有的亮得灼人,有的温润内敛。太子是后者。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点自嘲的笑意看向林琼华,“你说,我这样的呢?是不是就像那偶尔划过天际的流星,看着热闹,其实转瞬即逝,不着边际?”
林琼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比喻逗得莞尔,清冷的眸子里漾开浅浅的笑意,如同星河落入其中:“萧大公子何必妄自菲薄?流星虽短暂,却也璀璨夺目,自有其光华。你……”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月光下白皙的脸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你心思玲珑,看似跳脱不羁,实则重情重义,遇事……也自有担当。如同这林间的风,看似无拘无束,却能抚慰人心,也能……摧折朽木。”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很轻,轻到若是不注意便会随风飘去。
萧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从未想过能从林琼华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如此……贴近真实的他。他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倒映的星光和自己的影子,看着她唇边那抹清浅却动人的笑意,心中某个角落瞬间变得无比柔软。
“琼华,”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些,两人之间的距离悄然缩短,衣袖几乎相触。他低沉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格外清晰,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在你眼中,我竟是这般模样吗?” 他忽然顿住了,耳根微微发热,有些懊恼地别开视线。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伯父伯母待我如亲女一般,但是家中变故,我一首无法放松我自己,我很庆幸有你的存在。或许你在他人看来是如何不靠谱,但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真的有所松懈,不必拘谨我自己。”林琼华首首地盯着萧暮不曾退缩,只恨无法将心中话说的清楚,“我们西人虽一起长大,但你却是我最珍视的。”
夜风似乎也温柔了许多,轻轻拂过草地,带起草叶的沙沙细响。几只萤火虫不知从何处飞来,在两人身边轻盈地飞舞,尾部闪烁着点点绿莹莹的光芒,如同坠落的微小星辰,点缀着这静谧而旖旎的夜空。
“仅仅,只是我们西人的情感吗?”本来激动的情绪被林琼华最后一句话震得萧暮往后退了半分。
萧暮看着林琼华仍保持着与他对视的样子,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因羞涩而泛红的耳尖,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涌上心头。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试探的微颤,轻轻覆上了她揪着披风的手背。
林琼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却没有立刻抽回手。她的手背微凉,而他的掌心却带着滚烫的温度。那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灼热。
萧暮见她没有拒绝,胆子也大了起来。他稍稍用力,将她的手轻轻握入掌中。她的手纤细柔软,带着练武留下的薄茧,此刻却温顺地躺在他的掌心,没有挣脱。
“琼华,”他再次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不要将我与他们二人一起相较可好?只将我当成······萧暮。”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少年人赤诚的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林琼华缓缓抬起头,对上他灼热的视线。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星辉和她清晰的倒影,真挚得不容错辨。她心中的波澜渐渐平息,化作一片温软的宁静。她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唇边那抹清浅的笑意,如同悄然绽放的月下幽兰,无声胜有声。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轻轻翻转,指尖微蜷,回握住了他修长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