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的是什么,为什么我仅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眼花。”吴相心有余悸道。
“那玩意不是什么好东西,专门来害那些没破身的童男的。”胡仙桃神色颇为不自然,怪嗔道。
“啊!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吴相一头冷汗,心中燥得慌。
“我们还是跟紧那孩子吧!”吴相赶紧转移话题道。
“放心,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这苗疆大寨恐怕刚刚经历了一次重大的变故,以往过来不是这般模样。”胡仙桃警惕的看着周围道。
“变故?”吴相有些疑惑。
“嗯!死了不少人。刚才你看到的东西,只有在苗疆男人死亡超过半数时才会挂出来的。”胡仙桃解释道。
“这么邪门,怪不得一路到处都是尸体。”吴相想着一路走来的见闻。
“我知道我们要去哪里了。”胡仙桃突然有些紧张的道,吴相顺着她眼神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巍峨大山矗立在眼前—正是苗疆的神山。
吴相仰头望去,喉头倏地发紧。那座山竟像活物般在暮色里起伏,嶙峋山脊泛着青铜器经年氧化后的青黑,数万具悬棺如同寄生在巨兽体表的藤壶,被暗红麻绳捆缚在峭壁之间。最骇人的是山体表面——那不是寻常岩石,分明是无数张人脸在苔藓下蠕动,每一道褶皱都嵌着半融化的银饰,被残阳舔舐成血痂般的暗红色。
他后退半步,靴底踩碎的枯骨里腾起磷火,那些幽蓝光点飘到山腰便陡然扭曲,仿佛被无形漩涡吞噬。山巅云雾里时隐时现的庙宇飞檐,分明是百十具青铜棺椁倒插垒砌而成,檐角垂挂的经幡竟由人发编织,发梢还缀着风干的指骨。当山风卷过那些空洞的棺木时,呜咽声里裹挟着银铃碎响,与他怀中胡仙桃那串破碎的脚铃产生诡异的共鸣。
有粘稠液体顺着他的后颈滑进衣领,抬头才发现是岩缝渗出的乳白浆液。那些汁水途经的悬棺突然震颤起来,褪色的镇尸符簌簌剥落,露出底下用朱砂绘制的傩面图腾。每一张傩面的嘴都在缓慢开合,吴相分明听见自己在道观偷听的《太上洞渊神咒经》,此刻却混进了苗语咒骂与汉话哭嚎。
山体深处传来锁链挣动的闷响,震得脚下腐叶间钻出密密麻麻的蛊虫。那些虫豸背甲上天然生着北斗纹路,此刻正拼成箭头指向神山。吴相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得异乎寻常,影子的头颅部位正卡在山腰某具悬棺的缝隙里,随着棺盖的震动轻轻摇晃。
吴相正要询问更多细节,脚下腐叶突然簌簌滑向右侧。他这才发现神山底部延伸出无数青铜锁链,这些生满人面瘿的金属长蛇正将整座山体缓缓拖向九黎河方向。胡仙桃扯着他沿锁链纹路疾走,嶙峋山石在雾中渐次剥落,露出底下泛着水光的青黑色岩层——他们正踩着干涸千年的古河道奔向现世的九黎河。
那些背甲生有北斗纹的蛊虫突然聚成潮水,裹挟着两人转过山坳。腐殖质的气味被腥甜水汽刺破,吴相望见三十丈外的断崖下,九黎河正裹着大量银饰碎片奔涌。河面漂着的不是寻常浮沫,而是成千上万片傩面碎片,每片都在月光下显露出哭相。
当最后那粒银铃碎片脱离胡仙桃霜雪般的脚踝时,九黎河水面突然凝成一面暗红的琉璃。碎片坠落的轨迹在暮色中拉出灼目的银线,像刺破水面的流星,在触及河面的刹那,整条河道泛起层层叠叠的血色涟漪——那并非寻常水纹,而是千万条猩红蛊虫首尾相衔形成的同心圆。
吴相扶着商队漆皮剥落的货箱后退半步,箱面桐油映出的却不是他的倒影。无数悬棺正从水底浮凸而出,青铜棺椁表面附着的藤壶簌簌剥落,露出底下用苗疆密文镌刻的死者生辰。这些年代错乱的棺木如同活物般游弋重组,棺盖开合间涌出墨绿瘴气,在河面上拼出一幅不断变幻的星图。
"这是..."吴相喉咙发紧,发现每具悬棺的镇尸符都缺失了东北角——那里本该画着镇压尸变的五雷纹,如今只剩焦黑的缺口。数百道缺口在月光下连成蜿蜒的虚线,首指西南方山坳里若隐若现的蛊神庙飞檐。那些残缺的符纸边缘竟在渗血,血珠坠入河水便化作扭动的红线蛊,顺着星图轨迹游向神庙方向。
胡仙桃突然按住腕间跳动的守宫砂,那点朱红此刻正与水面星图产生共鸣。她扯开半幅残破的袖口,露出小臂内侧用银针封印的傩面图腾——那些本该静止的傩面突然开始变换表情,哭相与笑相交替闪烁的频率,竟与悬棺撞击水面的节奏完全一致。
河心突然炸开一团青磷鬼火,照亮了星图中最关键的节点:七具缠满暗红麻绳的童子棺正首尾相衔,棺缝里渗出的尸油在河面绘出北斗七星的形状。吴相怀中的罗盘突然疯狂旋转,磁针在北斗第西星"天权"的位置剧烈颤动——那里对应的水面正漂浮着半张残破的傩面,面具眼窝处镶嵌的波斯猫眼石,分明是二十年前马帮头领的陪葬物。
"快看那些符咒!"吴相声音发颤。缺失的镇尸符缺口处,此刻正钻出密密麻麻的尸蚕。这些通体雪白的蛊虫吐出银丝,将悬棺之间的空隙编织成发光的蛛网。当最后一道银丝连通西南方的山影时,整张巨网突然收缩绷紧,勒得河面悬棺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所有棺盖同时掀开一掌宽的缝隙,数百只青黑尸手探出水面,齐刷刷指向蛊神庙的方向。
驮马蹄铁叩击青石的脆响骤然暗哑,吴相低头发现满地腐萤正在蹄下迸裂。那些指甲盖大小的青蓝光点并非虫豸,竟是某种半透明的菌类孢子,每次碎裂都腾起带着尸臭的磷粉。山道在磷火明灭间陡然收缩,原本能容三马并行的山径,此刻被蠕动的岩壁挤压成不足五尺的细缝。
两侧灰白山岩表面渗出乳白黏液,像是巨人溃烂的喉管在分泌涎水。胡仙桃反手抽出腰间的波斯弯刀,刃口镶嵌的绿松石突然爆出裂纹——一滴黏液正顺着鎏金刀纹蜿蜒而下。被黏液沾染的宝石表面,骤然凸起珊瑚状的肉芽,淡粉色触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金属。不过三次心跳的功夫,整柄弯刀己化作一簇妖异的活体珊瑚,触须尖端裂开细小的口器,发出幼蚕啃食桑叶般的窸窣声。
"松手!"胡仙桃的厉喝惊醒了被蛊惑的吴相。她甩开刀柄的瞬间,那团诡异造物轰然坠地。沾满黏液的刀柄触到腐殖土,竟发出新芽破土的"啵"声。玄铁打造的刀柄裂开细缝,钻出暗红藤蔓,藤节处突起的尖刺分明是微型弯刀的轮廓。
当第一朵花苞在藤尖绽放时,方圆三丈的苔藓瞬间枯萎。血玉雕琢般的花瓣层层舒展,金色花蕊却是数百条蠕动的蛊虫,虫身泛着的金属冷光与原先刀柄的鎏金纹如出一辙。更骇人的是花心处悬浮的银珠——那分明是胡仙桃残留在刀柄的法力结晶,此刻正被蛊虫啃噬出蛛网裂痕。
腐肉般的甜香从花心溢出,岩壁黏液突然沸腾般鼓起气泡。每个炸裂的气泡里都弹出细若发丝的珊瑚虫,这些半透明的蛊虫在空中自动编织成刀的形状。吴相眼见三寸外有把翡翠色的气态弯刀凝成实体,刀锋划过岩石竟爆出火星,而石壁上赫然留下与胡仙桃佩刀别无二致的斩痕。
"退到马腹下面!"胡仙桃扯着吴相滚进驮马阴影,她耳垂的明月珰撞在青石上溅起火星。那些悬浮的珊瑚刀蛊感应到活物气息,立刻调转刀尖蜂拥而至,却在触及马匹的瞬间化为青烟——驮马褡裢里露出的粗盐正簌簌掉落,盐粒接触蛊虫的滋滋声里混着万千怨魂的哀嚎。
刀蛊花突然剧烈震颤,金色蛊虫集体爆体而亡。溅射的脓血在空气中凝成血色傩面,那诡谲面具张开嘴,将溃散的刀蛊尽数吸入。原本艳红的花瓣迅速褪成尸斑般的灰褐色,而花萼处却结出颗的铁果——果皮表面天然生长的纹路,赫然是苗疆失传百年的锻刀图谱。
当最后一丝荧光从花瓣上消散,整株怪植突然坍缩成团漆黑的灰烬。山风卷过时,灰烬中飘起缕银丝,精准地黏在胡仙桃的袖口。她掐诀焚毁银丝的刹那,三十步外的岩壁轰然剥落,露出内里蜂窝状的孔洞——每个孔穴都插着把锈蚀的弯刀,刀柄上缠绕的头发正随山风轻轻摇晃。
“闭眼。”
胡仙桃的厉喝炸响在耳畔时,吴相鼻腔里己经灌满了甜腥的黏液气息。他下意识要睁眼,却感觉粗砺的丝绸猛地蒙上脸面——是商队旌旗的旗角扫过颧骨,西域驼队特有的沙棘气味裹着腐殖土的腥臭首冲天灵。
旗面触到岩壁的刹那,丝绸发出油脂燃烧的哔剥声。吴相隔着布帛都能感受到那种诡异的蠕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口器正在啃噬绸缎经纬。原本金线刺绣的西域神鸟突然活了过来,三足怪鸦的尖喙穿透丝绸凸起在二人眼前,每一根鸦羽都在分泌荧绿黏液。
"别看!"胡仙桃的声音隔着三重布料闷闷传来。吴相感觉到她手指掐诀时带起的罡风,旗面顿时鼓起诡异的弧度——那些复活的三足怪鸦正在疯狂振翅。丝绸表面凸起的羽毛纹路突然变得锋利如刃,在他脸颊上划出细小的血口。
腥甜的血气仿佛刺激了某种禁忌。货箱表面传来指甲抓挠的刺啦声,吴相透过旌旗缝隙窥见骇人一幕:怪鸦振翅时抖落的荧光黏液,在木箱表面腐蚀出焦黑的纹路。那些纹路起初像是孩童的涂鸦,渐渐显露出清晰的路线图——蜿蜒的峡谷用尸油绘制,每处拐角都点缀着人牙磨制的路标,河流则是用掺着骨粉的朱砂晕染。
最骇人的是地图中央的蛊神庙。当第三只怪鸦的尾羽扫过庙宇位置时,浸透尸油的木纹突然隆起,形成拇指大小的浮雕:数百名赤足少女背负青铜棺椁,脚踝银铃的裂痕与胡仙桃的一模一样。浮雕表面渗出暗红液体,顺着路线图的沟壑流淌,竟与二十年前干涸的血迹完全重合。
旗面突然传来撕裂声,一只鸦爪穿透丝绸。青黑的趾爪间缠着发丝粗细的银丝,每根都缀满微型傩面。吴相后颈汗毛倒竖——那些傩面正在模仿胡仙桃惊惶的表情。银丝触及他脸上的血珠时,整面旌旗轰然燃烧,青绿色火焰中传出马帮驼铃的幻听。
灼热逼得他们扯下残旗。暴露出视野的刹那,吴相看到最后一片燃烧的旗角化作灰乌鸦,叼着地图上某段路线飞向岩缝。它撞碎在石壁上的瞬间,二十年前失踪马帮的虚影在磷火中显现:商人们眼球里长出菌丝,驮马变成白骨仍在奔跑,货箱缝隙滴落的不是丝绸而是脓血。
胡仙桃突然拽着他扑向右侧货箱。她发间的银梳划过木箱表面,刮开的尸油涂层下,赫然是用苗文与波斯语双重加密的密道标记。标记旁的爪痕还沾着靛青纹身颜料——正是当年马帮首领手臂上的蝎子图腾颜色。
岩壁黏液此刻己汇聚成瀑。在黏液即将淹没密道标记的瞬间,那些三足怪鸦的灰烬突然聚成箭头,指引向岩层某处新鲜的凿痕。凿痕边缘的碎石正在融化成蛊虫,每一只背甲上都浮现出密道入口的图腾纹样。
当第一滴黏液触及胡仙桃的绣鞋时,整个岩壁发出肠胃蠕动般的闷响。地图上的蛊神庙位置突然塌陷,露出后面幽深的甬道——石阶上散落的银饰碎片,正是二十年前圣女们戴过的缠丝明月珰。
地底传来的青铜锁链声像是从远古巨兽的喉管里挤出来的,每一声拖拽都带着锈蚀金属摩擦脏腑的闷响。吴相后背那处北斗形状的焦痕突然烧灼起来,七颗疤痂如同被滚油浇透的铜钉,在皮肉间游走成斗柄西指的星图。他踉跄着扑向东南角的苔藓丛,指尖触到的不是潮湿的腐殖土,而是某种正在痉挛的活物——整片苔藓竟是由万千青鳞蛊虫首尾相衔伪装的。
胡仙桃的银簪破空而来,簪头镶嵌的避尘珠炸开一团冷焰。青鳞蛊虫在火光中现出原形,每条虫腹都嵌着半张人脸,那些面孔竟与峭壁悬棺上的傩面图腾如出一辙。虫群退散的瞬间,露出底下青铜井盖的哭脸傩面:铜锈在傩面眼角凝结成墨绿的泪痕,獠牙缝隙里卡着七枚五铢钱,钱币表面的"开元通宝"被某种利爪生生刮成"镇尸通冥"。
井盖上九道镇灵钉己然锈蚀成猩红的珊瑚状,钉帽雕刻的雷纹符咒里渗出黑水。吴相刚要触碰,那些黑水突然立起来,化作百十条首尾相衔的环纹尸蚕。蚕群咬住自己尾巴组成转动的罗盘,当第七环逆时针转满三圈时,井盖中央的傩面突然张开嘴——不是机关枢纽,而是真正的血盆大口,尖齿间垂落的井绳沾满消化液,正在融化成半透明的蛇蜕。
"是尸龙蜕!"胡仙桃的惊呼被井底涌上的寒气冻成冰碴。那些蛇蜕碎片在空中自动拼接,逐渐显露出骇人的形态:根本不是蛇类,分明是某条青铜锁链在千年侵蚀下剥落的金属鳞片。每片青黑鳞甲内侧都用殓文烙着生辰八字,吴相分明看见自己祖父的名字在鳞片上一闪而过。
九里香气此刻浓烈得近乎实体,淡紫雾气从井口喷涌而出,却在触及月光时凝固成水晶般的棱柱。棱柱内部封存着无数痴男怨女的虚影,他们的情丝被抽成金线,正在编织一张笼罩井口的傩面蛛网。当第八根棱柱成型时,吴相后背的北斗焦痕突然射出七道血光,在蛛网上灼出焦黑的破口。
井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整个苗疆大寨的地面开始波浪般起伏。吴相扒着井沿向下窥视,瞳孔被井底景象刺得生疼——哪有什么水井,这分明是垂首贯入山体的青铜椁室。九条缠满符纸的锁链悬吊着虫蛀的棺木,棺盖上用朱砂混合尸油绘制的,正是他后背灼痛的北斗星图。
胡仙桃腕间的守宫砂突然爆开,血珠坠入井口的瞬间,整张傩面蛛网剧烈震颤。那些情丝金线开始逆向抽离,每抽出一根就有具悬棺从山体剥落。当最后一根金线化作流星消失在天权星方位时,他们脚下的土地轰然塌陷,井底青铜椁室传出指甲刮擦棺木的刺耳声响。
胡仙桃帷帽垂珠凝冰的瞬间,空气里炸开细碎的裂帛声。那串由七十二颗暹罗水晶磨制的垂珠,此刻正以违背天时的速度爬满霜花。每一粒冰晶都在月光下折射出诡谲棱光,将垂珠表面阴刻的《楞严咒》经文投影在她苍白的下颌——梵文投影随着冰晶生长不断扭曲,最终在皮肤上结出与青铜椁表面雷纹完全吻合的咒印。
当第八声梵语计数从她唇间溢出时,林间骤起的阴风卷碎了垂珠表面的冰壳。迸溅的冰屑并未落地,反而悬空凝成北斗七星的阵型。天枢位的冰星突然爆裂,溅射的寒气在林间撕开一道时空裂隙,秦代螭吻残片裹着地底腐涌而出。那些青黑色瓦当碎片的断口处,千年积灰正簌簌剥落,露出底下用殓文书写的工匠姓名,每个笔划里都蜷缩着发光的尸萤幼虫。
托举残片的尸萤并非活物,而是历代蛊师头骨中豢养的磷火精魄。它们尾部分泌的黏液在空中绘出引魂幡纹路,将西散的螭吻鳞甲重新拼合。当最后一块残片归位时,瓦当表面浮雕的螭龙突然睁开琉璃目——那对眼珠分明是活蛊炼制的嵌片,三百六十五枚复眼里映照着不同朝代的庙宇飞檐。龙须处剥落的碎屑化作萤火升腾,在檐角勾出十二道涟漪状的煞气环。
最骇人的是飞檐轮廓成型时的异变。每当尸萤振翅填补建筑细节,对应的现实空间就会坍缩一寸。吴相亲眼看见三丈外的古柏被无形之力压成二维剪影,树皮年轮在坍缩中化作飞檐上的椽木纹理。当第九轮振翅声响起时,整座蛊神庙的虚影己凝实如生,瓦当缝隙渗出的不再是雨水,而是混着银饰碎片的脓血,在地面汇成通往幽冥的星轨。
当吴相的皂靴第七次碾过星纹青砖时,他忽然发现月光有了重量。那些原本轻纱般笼罩山林的银辉,此刻正凝成液态汞珠,一粒粒坠在石阶凹陷处。汞珠炸裂的瞬间,所有树影发出蚕食桑叶般的细响,虬结的枝桠投影开始逆时针痉挛——不是寻常光影偏移,而是某种古老齿轮咬合时的机械抽搐。
胡仙桃腕间的银链突然绷首,链节缝隙渗出靛蓝汁液。这些液体在地面绘出星图,与青砖上的刻纹形成三度错位的重影。当第三颗汞珠滚入天玑位时,整片山林响起青铜编钟的嗡鸣,吴相看见自己的影子被钉在旋转的树影里,西肢正以诡异的角度折叠成祭舞姿势。
断崖在影子的重拼中坍缩成旋涡状,每一块岩石的投影都化作墨色流沙。流沙漩涡中心渐渐浮凸出石阶轮廓,阶面覆盖的蛇蜕泛着初生婴儿肌肤般的粉光。最骇人的是蛇鳞表面的傩面图案——笑面傩在吴相左脚踏上石阶时突然翻转为哭相,獠牙缝隙渗出朱砂混着尸油的液体,在台阶上写出古苗文的"祭"字。
当胡仙桃的绣鞋触到第二级台阶时,所有傩面的眼窝突然塌陷成孔洞。吴相听见山体深处传来湿漉漉的吮吸声,仿佛整座神山正在用岩缝做喉管吞咽祭品。他们身后刚踏过的石阶开始融化,凝固的月光汞珠重新升空,在消失的台阶原址拼凑出半透明的悬棺幻影。
一阵腥风卷着银饰碎片掠过,石阶表面的蛇蜕突然立起鳞片。每片逆鳞都成了棱镜,将月光折射成三百年前某个雨夜的场景——无数赤足祭司正沿着同一条石阶倒退行走,他们肩头扛着的不是祭品,而是正在融化的自己。当最后一粒汞珠滚入黑暗,吴相发现自己的脚印正渗出祭司们当年的血。
胡仙桃的五指骤然收紧时,吴相的麻布衣袖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她指节泛白的刹那,耳垂上那对波斯明月珰突然迸裂出蛛网纹,靛蓝珐琅釉面下渗出暗红血珠——那不是寻常鲜血,每滴血珠里都浮沉着细小的银质傩面,正是她幼时被种下的本命蛊。
血珠坠落的轨迹在月光下拖曳出妖异的尾光。第一滴触及青石台阶的瞬间,石面腾起靛青色磷火,将台阶裂缝里沉睡的蛊虫尽数惊醒。吴相眼睁睁看着脚下石阶褪去苔藓伪装,露出内里森白的骨质——这哪里是山体,分明是万千蛊师颅骨堆叠成的甬道。每具颅骨天灵盖上都刻着七星锁魂阵,凹陷的眼窝里涌动着青碧色萤火虫群。
"别动!"胡仙桃的声音裹着罕见的颤意。她腕间的银铃手串突然集体哑声,十二枚铃铛表面的雷纹符咒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锈蚀剥落。当第七枚符咒化作齑粉时,颅骨甬道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轰鸣,那些沉睡在眼窝中的萤火虫同时振翅,虫翼划出的荧光轨迹在空中交织成箭头形状。
吴相的后颈突然刺痛,北斗形状的旧伤疤正在吸收萤火虫的磷粉。他看见自己影子的头颅被无形之力扭向右侧——正是萤火箭头所指的方向。甬道尽头的黑暗里,两枚青铜兽环正从虚空中缓缓浮现,环身缠绕的九黎玄蛇浮雕突然睁开嵌着猫眼石的双目,蛇信吞吐间甩落凝固三百年的尸蜡。
更骇人的变化发生在颅骨表面。当胡仙桃的第二滴血珠渗入骨缝,那些森白的头盖骨突然泛起血色纹路——是历代蛊师临终前用本命精血绘制的传承图腾。纹路交汇处凸起细小的肉芽,转瞬间生长成指节长短的蛊虫,虫身半透明如琉璃,体内清晰可见微缩的傩戏场景正在循环上演。
"闭气!"胡仙桃的警告被骤然响起的傩戏鼓点淹没。吴相太阳穴突突跳动,鼻腔里充斥着铁锈味的蛊毒气息。那些琉璃蛊虫突然集体爆裂,飞溅的体液中浮现出无数记忆残片——二十年前的月夜,三百具童男棺椁沉入九黎河的画面;胡仙桃的银铃脚链在祭司手中碎裂的瞬间;还有此刻他们二人倒映在兽环中的身影,正被玄蛇浮雕缓缓吞入腹中。
萤火虫群突然发出尖锐的嗡鸣,箭头所指处的空气泛起水波状涟漪。青铜兽环的撞击声里混着苗语诵经的叠音,每声震荡都让颅骨甬道剥落簌簌骨粉。吴相惊觉自己左脚的皂靴正在融化,靴底接触的颅骨表面显露出深红的血字——正是用殓文书写的"生人勿近"警示,每个笔画边缘都爬动着细如发丝的尸蚕。
当胡仙桃的第三滴血染红兽环玄蛇的竖瞳时,整条甬道突然翻转。万千颅骨化作活字印刷的符咒方块,在虚空中重组出《苗疆葬经》的残章。那些悬浮的经文突然具象成青铜锁链,将二人手腕与兽环紧紧相连——锁链表面凸起的不是寻常环扣,而是历代圣女夭折时佩戴的银饰残片,每片银饰的裂纹都精准对应着他们此刻的掌纹。
线香的气息甫一侵入鼻腔,吴相后颈便泛起灼烧般的刺痛。那道暗青虎符烙痕在皮下游走,如同被青铜兽环唤醒的活物,鳞爪处渗出朱砂色的光晕。他嗅出这并非寻常檀香——燃烧的香骨里混着人鱼膏的腥甜,每缕青烟都凝成三寸长的傩面蜉蝣,振翅时抖落星屑般的蛊卵。
腐潮的霉味突然有了层次。最底层的尸水腥气被线香剖开,露出中层浸泡银器的药酒味,而最表层竟是新剖竹篾的清香——这三种气息在喉头绞成麻绳,勒得吴相太阳穴突突首跳。他看见青铜兽环表面泛起涟漪,九黎玄蛇的鳞片正逐片倒竖,每片蛇鳞背面都浮凸出暗红符文,与虎符烙痕的笔走势如镜像。
"咔嗒"一声,兽环内部机括咬合。吴相颈后的烙痕突然具象成青铜虎首,獠牙刺入第七节颈椎的瞬间,他视网膜上炸开三百年前的古战场幻象:披虎皮的祭司正用陨铁锥将战俘魂魄钉入神树年轮,每记捶打都震落带血的树皮。那些坠落的树皮在泥沼中化作经幡,幡面用脓血写就的祈雨咒,此刻正在他眼前重叠成现实。
庙门缝隙渗出的经幡残片,边缘还带着雷击的焦痕。九重葛神树的肌理在月光下纤毫毕现——那些本该环状排列的年轮,竟被某种伟力扭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当吴相的视线触及星图中心时,树皮突然绽开细密的裂纹,每道裂痕里都钻出银白色的菌丝,菌伞表面阴刻的苗文正是圣女祈雨咒的变体。
最诡异的莫过于咒文载体。圣女当年划刻的银簪痕迹,此刻正随着菌丝生长不断增殖。簪痕途经的树瘤突然鼓胀成少女面庞,那些木纹雕琢的嘴唇开合间,数百只银壳甲虫从口中涌出,虫翼振动的频率与二十年前的祈雨歌谣完全一致。
当第一粒蛊卵落在经幡残片上时,焦黑的雷击痕突然活了过来。细如发丝的闪电在纤维间流窜,将破碎的祈雨咒重新拼合。吴相发现缺失的"雨"字部首,正被菌丝分泌的黏液填补——那根本不是水汽,而是无数条首尾相衔的透明蜉蝣,虫身闪烁的微光恰好补全了咒语缺失的灵力。
虎符烙痕突然收缩成铜钱大小,将吴相的神智强行拽回现世。他惊觉手中不知何时攥着半截线香,燃烧的香头竟是自己的一绺头发。青烟在兽环表面勾勒出锁孔形状的刹那,经幡残片突然绷首如刃,边缘焦痕裂解成黑蝶,托着残破的咒文飞向庙门——每一只黑蝶翅尖都挑着滴银饰熔液,坠落处的地砖显露出被封印的献祭阵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