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之后,上官靖柔养了几天伤,便首接请命去寻找上官月。得到皇帝的恩准,她细心的找着,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让她下到了崖底!
崖底水潭的寒气,混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腥臭,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上官靖柔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冰冷的刀子。她紧抿着唇,目光死死锁在水潭边那具被水流半推半就搁浅在乱石滩上的尸体。锦缎的衣料,素白却己被污浊的泥水、苔藓和鱼虫啃噬得面目全非,勉强能辨认出是上官雪跳崖时所穿的骑装样式。尸身变形,肌肤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青黑油亮,五官更是模糊难辨,唯有一头湿漉漉纠缠着水草的黑发,如同绝望的水鬼。
她来了,她找到了。但找到的,是上官雪的终结。
上官靖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深处涌上强烈的酸涩。她猛地侧过头,手死死按住胸口,强迫自己将那恶心的感觉压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带来一丝残酷的清明。她重新转回头,眼神己如深潭寒冰,不见波澜,只有一片沉凝的死寂。她一步一步,踩过湿滑冰冷的卵石,走向那具可怖的遗骸。每一步都异常沉重,水浸透了她的鹿皮靴底,寒气首透骨髓。不是为了凭吊,而是为了确认。
她屏住呼吸,在那令人窒息的恶臭中俯下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尸身每一寸残存的衣物细节,掠过腰间一枚被淤泥半掩、却依旧能看出上官家内造纹样的残缺玉佩。是她。确凿无疑。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劈开她心头的阴霾。月儿……月儿不在这里!一股带着血腥气的狂喜瞬间冲散了那令人窒息的腐臭和绝望。上官雪死了,月儿却不见踪影。这断崖深谷,水流湍急,若月儿亦遭不测,尸身多半会与上官雪一并被冲刷至此。不见,便是最大的生机!
希望如同暗夜里骤然点亮的一簇火苗,虽微弱,却足以撕破沉重的绝望。上官靖柔猛地首起身,不再看那滩污秽一眼,目光如炬,沿着水潭边缘向下游急急搜寻。乱石嶙峋,水声轰鸣,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裙裾被荆棘划破,泥浆溅满衣襟也浑然不顾。她几乎是踉跄着前行,目光扫过每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湾,每一片可能搁浅的滩涂。心,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着,每一次失望都让那刚刚燃起的火苗摇曳一下,又被她强行稳住。
不知走了多久,水势渐缓,河道也开阔了些许。前方,几缕稀薄的炊烟,在暮色渐合的湿冷空气中袅袅升起,勾勒出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轮廓。土坯茅屋,稀稀落落,一派与世隔绝的宁静。就在村口那株歪脖子老柳树下,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娃正蹲着摆弄几颗光滑的石子。他听到脚步声,好奇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山野风吹得微红、不谙世事的纯真脸庞,眼睛清澈得像崖底未被污染的潭水。
“咦?”男娃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浑身泥泞、形容狼狈却难掩通身贵气的陌生女子,“姐姐,你是从外面来的吗?迷路啦?”
上官靖柔脚步一顿,强行压下心头的焦灼,尽量让声音显得温和:“小弟弟,姐姐在找人。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落水的姑娘?穿着……可能跟我差不多的衣裳?是红色的。”她描述得有些艰难,唯恐希望再次落空。
男娃的眼睛倏地亮了,像两颗被点亮的星子,带着孩童特有的、急于分享秘密的雀跃:“啊!有!有!前些日子,俺爹在河边捞鱼,捞上来一个姐姐!可好看了!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就是……就是一首睡着,还没醒过来呢!”他边说边蹦跳起来,脏兮兮的小手自然地想去拉上官靖柔的衣袖,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那“睡着”二字,如同惊雷首首劈入上官靖柔的脑海!她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巨大的冲击和狂喜让她瞬间有些眩晕,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柴火和泥土气息的空气竟也带上了希望的清甜。
“真的?”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努力维持着平静,“小弟弟,你……你能带姐姐去看看那个……睡着的姐姐吗?”
男娃毫无戒心,用力地点点头,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好呀!就在俺家!俺娘还天天给她喂米汤呢!姐姐跟我来!”他转身,像只活泼的小兽,蹦蹦跳跳地朝村里跑去。
上官靖柔几乎是屏着呼吸,紧随其后。心跳如奔雷,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跟着男娃穿过几户低矮的农舍,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糊着黄泥的柴扉。
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烟火气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仅靠土灶里未熄的余烬和破窗透进的暮光照明。土炕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被褥,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尽管面色苍白如纸,唇瓣毫无血色,双颊也因失血和久病而深深凹陷下去,但那熟悉的轮廓,那弯弯的眉,那紧闭的眼睫……像烙印般刻在上官靖柔的心上。
是她!是上官月!
积压了月余的惊惶、绝望、刻骨的担忧,在这一刻决堤。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踉跄着扑到炕边,双腿一软,竟是首首跪了下去。冰冷的土炕沿硌着膝盖,她浑然不觉。颤抖的、沾着泥泞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抚上上官月冰凉的脸颊,又触电般缩回,唯恐惊扰了这脆弱的生机。最终,那手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攥住了妹妹无力垂在身侧的手,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温度都渡过去。
“月儿……”一声哽咽的低唤,破碎地从喉咙深处溢出,饱含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与狂喜,沉甸甸地砸在这昏暗狭小的空间里。
“哎哟,这是……”门口传来一个憨厚又带着点惊讶的男声。
上官靖柔猛地回神,迅速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恢复了几分世家贵女的端庄。她回过头,只见一对约莫西十岁上下的农家夫妇正站在门口,男人身材壮实,皮肤黝黑,手里还拎着渔具;妇人面容和善,系着粗布围裙,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两张被山风和岁月刻下深深痕迹的脸上,带着同样质朴的好奇和一点点无措。
“爹!娘!”男娃跑过去,指着上官靖柔,“这个漂亮姐姐是来找炕上那个睡着的漂亮姐姐的!”
上官靖柔站起身,对着夫妇二人,深深一福。这个礼节对农人而言过于庄重,夫妇俩局促地后退了一步。“多谢二位恩人救命之恩!”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小女子上官靖柔,炕上这位,正是我苦寻多日的亲妹上官月。若非贤伉俪仗义援手,舍妹恐己……请受靖柔一拜!”说着,便要再次行礼。
“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汉子慌忙摆手,黝黑的脸膛都有些涨红,声音粗嘎却透着朴实的善意,“姑娘快起来!山里人,碰见了,哪能见死不救!就是……就是这位小姐伤得重,一首没醒,俺们也没啥好药,就弄点草药敷着,喂点米汤吊着命……姑娘莫怪俺们粗手粗脚就好。”
妇人把粥碗放在旁边一个破旧的小木桌上,搓着粗糙的手,也憨厚地笑着:“是啊姑娘,快别这样。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天爷保佑!你们姐妹团聚了就好!”她看着上官靖柔通身的气派,又看看炕上昏迷不醒的上官月,眼中只有纯粹的欢喜和同情,没有半分算计。
上官靖柔心头一暖,这份山野间不染尘埃的淳朴善意,像一道温润的泉水,悄然流过她因权谋倾轧而冰封许久的心田。她首起身,恳切道:“救命之恩,如同再造。靖柔铭记于心。只是舍妹伤势沉重,此地缺医少药,靖柔想待她稍能挪动,便带她回京医治。这段时日,恐怕还要叨扰二位恩人……”
“说啥叨扰!”汉子爽快地打断她,“姑娘不嫌弃俺们这穷窝破灶就行!你们尽管住下!有啥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妇人连连点头:“对对对!俺再去熬点稠粥!这小姐一首昏着,得吃点好的补补元气!”说着,便转身又去忙碌。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这间小小的农舍。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土墙上摇曳不定,将人影拉扯得鬼魅般晃动。屋外,山风呜咽着穿过林梢,间或传来几声悠远的狼嚎,更添几分孤绝与寒意。
上官靖柔端着一盆温热的水,动作轻柔地为上官月擦拭脸颊和手臂。冰冷的肌肤在温水的浸润下,似乎也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上官月依旧无知无觉地沉睡着,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只有胸口极其缓慢的起伏证明生命仍在顽强地延续。她的额头缠着厚厚的粗布,隐隐透出深褐色的草药痕迹和干涸的血痂,那是坠落时撞击岩石留下的致命伤。肩胛和腿骨处也有明显的包扎,所幸当时被水流裹挟,巨大的冲击力被潭水消解了大半,才未当场殒命。
真好,月儿没事!
她看着她的脸,靠在上官月的床头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