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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真冷啊。
史湘云捏着那枚细小的绣花针，指尖冻得发麻发木，几乎感觉不到针的存在。破败的窗棂糊着厚厚的草纸，依旧挡不住腊月的寒气丝丝缕缕渗进来，屋子里比冰窖好不了多少。唯一那盆炭火奄奄一息，吝啬地散发着微弱的暖意，映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将快要冻僵的手指凑到嘴边，呵出一口白气，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温热，好让那僵硬的指节能再次弯曲，捏紧那枚冰冷的凶器。
手边堆着几块粗糙的葛布，等着她飞针走线。绣的是最寻常的缠枝莲，一朵朵，一团团，密密匝匝，如同她此刻心头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与悔恨。丝线也远非昔日的苏杭软缎，粗糙得刮手，颜色更是灰扑扑的，毫无鲜亮可言。可就是绣这样的粗活，也是她如今唯一的指望——指望换几文铜钱，换几块劣炭，换几口能吊命的粗粮。
针尖终于颤抖着刺穿了厚实的葛布，带出一点灰绿色的线头。湘云微微舒了口气，凝神，手腕运力，试图拉紧。可那冻僵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力道稍偏——
“嘶！”
针尖狠狠扎进了左手的食指指腹！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炸开！
她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缩回手。殷红的血珠瞬间从细小的伤口里冒了出来，在白得几乎透明的指尖上格外刺目。她呆呆地看着那点迅速晕开的鲜红，竟忘了疼痛。多久了？多久没有这样鲜亮的颜色映入眼帘了？上一次…上一次见到这样明艳的红，还是……
还是她穿着嫁衣，顶着沉甸甸的凤冠，坐在那顶摇摇晃晃被抬进荣国府的小轿里。
***
“三小姐….大喜！大喜啊！” 史家那个惯会逢迎的婆子脸上堆满了夸张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声音尖利得刺耳，冲进她暂居的厢房，“老太太亲自做的主！宝二爷要娶你过门啦！天大的福气！可算是落定啦！”
史湘云正对着菱花镜，拿着一支新得的、据说是宫里头流出来的胭脂，对着自己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晕染着。听到这消息，她捏着胭脂的手指猛地一抖，那抹娇艳的红色便斜斜地拖出一道痕迹，像一道新鲜的伤口。
她猛地转过头，镜子里映出她瞬间瞪大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惊愕，随即，那惊愕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一圈圈荡开，化作了难以置信的狂喜！那狂喜如此汹涌，几乎冲垮了她的矜持，脸颊上的胭脂红晕也迅速蔓延开，首烧到耳根！
“真…真的？”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画面：那个在芍药圃里醉卧花丛、憨态可掬的自己；那个在芦雪庵围着腥膻的鹿肉大嚼、被姐妹们笑称“是真名士自风流”的自己；那个总爱追在爱哥哥身后，缠着他讲外面新鲜事、听他念那些让她似懂非懂的诗句的自己……
假山石后，一时忘形，与他追逐笑闹，不小心跌作一团，被几个路过的婆子瞧了个正着的午后。
还有那闺房里品尝的胭脂味道！
一场意外的“失仪”，如同一盆兜头冷水，浇灭了她短暂的惊慌。随之而来的，是家族长辈震怒的斥责，是“名节有亏”的沉重枷锁，是外面沸沸扬扬、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被关在屋子里，惶惶不可终日，只觉得天都塌了半边。
可此刻，峰回路转！这“污点”，竟成了她通往美梦的阶梯？！爱哥哥！她要嫁给她的爱哥哥了！那个衔玉而生、被老太太捧在心尖尖上、被大观园所有姐妹目光追逐着宝玉！那个曾让她在无数个寂静深夜，偷偷念着名字、脸上发烫的爱哥哥！
巨大的狂喜淹没了她，将那点因“名节”而起的委屈和屈辱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纯粹的、几乎眩晕的甜蜜。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绣墩也浑然不觉，双手紧紧攥着那盒珍贵的胭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攥住了整个璀璨的未来。她甚至忘了镜子里那道歪斜的胭脂痕，只觉得眼前一片金光灿烂，心跳声震耳欲聋。
“爱哥哥…爱哥哥….”喃喃地念着，眼睛里水光潋滟，全是少女最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憧憬和欢喜。
***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染血的指尖上，将那点刺目的红晕染开，也烫醒了湘云沉溺在回忆里的神魂。
指尖的刺痛依旧尖锐，可比起心口那如同被钝刀子反复切割的痛楚，这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花轿抬进了门，红盖头被挑开。她满心欢喜地抬眼，看到的却不是记忆中那个神采飞扬、眉目含笑的爱哥哥。眼前的宝玉，穿着一身簇新的吉服，却像套在了一具空壳子上。他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得吓人，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容，却僵硬得如同画上去的。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新郎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
“爱哥哥？” 湘云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沉了一下。
婚后的日子，如同一场迅速褪色的噩梦。贾家这艘看似辉煌的巨舰，在她嫁进来不久后，便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倾覆！抄家！下狱！流放！贬为庶人！昔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景，转瞬间化为齑粉！
她的爱哥哥，那个曾经谈笑风生、吟风弄月的爱哥哥，在这场灭顶之灾面前，彻底垮了。他不再是那个温柔体贴的夫君，甚至不再像一个活着的人。他终日失魂落魄，蜷缩在破屋最阴暗的角落，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李纨嫂子为公公的病奔走操劳，为一点生计精打细算，王夫人麻木地枯坐，连小小的贾环眼里都开始有了孤狼般的狠戾……只有他，贾宝玉，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眼神空茫地望着破窗外那方灰蒙蒙的天空，仿佛那场风雪早己冻僵了他的心。
湘云曾试图靠近他，给他一点温暖，一点支撑。她省下自己那份稀薄的米汤，端到他面前：“爱哥哥，喝点热的吧？” 她把自己唯一还算厚实的旧袄披在他瑟瑟发抖的身上。她甚至强撑着笑脸，想跟他回忆大观园里那些快活的时光，试图唤起他一丝生气。
可他只是木然地摇头，推开汤碗，任由那旧袄滑落在地。对于她的絮语，他空洞的眼神里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仿佛她只是一个陌生的、吵闹的影子。
“爱哥哥…你看看我…看看云儿啊…” 终于有一天，在又一次被他彻底无视后，湘云再也忍不住，抓住他冰冷僵硬的手，泪水汹涌而出，“你说话！你说句话好不好？我们…我们要活下去啊！”
宝玉的手在她掌心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那目光终于落在了她满是泪痕的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满了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吐出几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字，每一个字都像冰凌砸在湘云心上：
“…林妹妹…走了…都走了…散了…散了也好…白茫茫…真干净…”
说完，他猛地抽回手，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哭声。
那一刻，史湘云如坠冰窟。她终于明白，她史湘云，连同这破败不堪的家，这令人窒息的苦难，在他心里，不过是那“白茫茫真干净”的一片荒芜中，几粒碍眼的尘埃。
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期盼，在他眼中，毫无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