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什么都贵,宋江常去的那家二十西小时城市书店,一壶红茶要卖一百二十八。
临沧也产红茶,采茶季,一个采茶工从早到晚,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包三餐,日结工资两百己算高。
工作一天下来,买不起上海的一壶茶。
她还观察过南京路附近小巷子的乞丐,一天什么也不做,找个阴凉的地方躺一天,就能有最低至少五六百的收入。
这种震撼对于十七岁的宋江而言,远比发小凌诚随随便便就能给她转来一万块还要深远。
剪了头发确实有好处,她在上海尽情享受冬日,身上常穿一身黑色的羽绒服,加上皮肤黑,不细看就是个男孩子。
上海的繁华多看几眼就会生出自卑和向往,他忽然想家了。
好不容易到了周良屿独奏会的日子。
宋江没有买票,并不是票价贵,也不是买不到票。
最贵的票价八百八,最低的一百八。
这个定价在国内演出市场来说不算太高,咬咬牙也能买。
宋江单纯是舍不得钱,即使是一百八,也够她生活好几天了。
喜欢是一回事,花钱又是另一回事了。
独奏会嘛,在外面白嫖也是一样的。
宋江站在门口,特意拍了一张自己和独奏会海报的自拍发给凌诚。
「哈哈,我到了,我进去听周良屿弹钢琴啦。」
下午两点半,独奏会正式开始,宋江就坐在场馆入口的台阶上,自我安慰,这里就很好,冷风吹不到,还有中央空调。
不愧是寸土寸金的大上海。
会场里安静下来,第一首曲子是小约翰斯特劳斯《春之声圆舞曲》,曲风欢快,活泼且应景。
宋江第一次在电视上听周良屿弹钢琴,就是这首曲子。
那时,她才五岁,去镇上上舞蹈课,下了课,正好看见老师家电视上正在播放跨年晚会。
主持人介绍:“接下来的表演者是只有七岁的小小钢琴家周良屿,这位人小名气大,上个月刚刚在国外权威钢琴比赛中拿到少年组第一,非常争气。接下来由他带来《春之声圆舞曲》。”
宋江在玄关穿皮鞋,听见钢琴声从电视里传出来时,一下停下了动作。
明快的节奏,流畅的弹奏,宋江光是听琴声便己经开始摇头晃脑,她不自觉地就走到电视前,看着电视上安安静静弹钢琴的小男孩。
七岁,也就是说只比自己大两岁。
穿着燕尾服,头发偏分,脸还稚气,可弹钢琴的时候十分专注,完全就是……王子级别。
宋江眼睛冒光,当晚兴致勃勃地回了家,就跑去找江淑云:“妈妈,妈妈,我看见王子了。”
江淑云:“哪来的王子?”
宋江:“电视上,他叫周良屿。”
江淑云在叠衣服,笑起来:“周洋芋?还有人叫洋芋?云南人吗?哈哈哈哈哈……”
“是周!良!屿!”宋江超大声。
江淑云拼命忍笑:“嗯,洋芋。”
宋江气鼓鼓地上楼去找老宋,一步爬两节台阶,腿到用时方恨短:“爸爸,爸爸……”
爬上去没看见老宋,又下楼来,累得呼哧带喘。
老宋从外面吃酒回来,正拿着牙签剔牙,看见宋江满头大汗:“你这孩子……”
宋江眼睛一亮:“爸爸,我要学钢琴。”
老宋手里的牙签险些戳到自己。
“我要学钢琴!!!”
那时真好啊。
小洋楼是整条街最气派的房子。
老宋的牙齿还是白的,江淑云看起来那么年轻平和。
宋江还是村子里最幸福的小女孩。
再想到这些年的变故,想到湘湘……
湘湘更可怜,自己好歹过过几年好日子,可湘湘记事起家里就欠债了。
宋江穿的是堂姐淘汰下来的旧衣服,湘湘从小穿的是她淘汰下来的旧衣服,更惨。
可怜的小湘湘。
要是钱再多点,就可以带她一起过来了。
听到最后一首曲子时,手机响起来,是大爹打来的。
宋江没接,没会儿,堂姐打了过来。
肯定是大爹用堂姐的电话打来的。
不接的话,只怕没完没了,她接了电话,走到门口去。
那头劈头盖脸就是骂:“宋江!家里都快闹翻天了,你倒好,一个人去北京玩儿,就知道玩。你还有点孝心吗?亏你还是念了书的女娃娃,你书读到哪里去了?”
宋江脑子嗡嗡的:“怎……怎么了?”
“就因为你跑出去,阿木家现在要退婚,你爷爷气得住院了。你就说吧,哪有你这么不负责任的孩子。你要是像你堂姐一样学习好,不想嫁人也行,可你学习也不好啊。你能嫁给阿木,那你爸爸妈妈也能松口气了。”
退婚?
都没订婚,何来退婚?宋江不解:“阿木家那么好,那你让堂姐去嫁啊,正好她年纪也合适。”
爷爷气病?
爷爷和阿木的爷爷是多年好友,也是他极力促成两家婚事。
自己逃婚纵然不对,可也不至于气病吧。自从他们家落败后,连带着老宋这个小儿子在大家族里也失了宠,爷爷本来就重男轻女,当年分茶园的时候,也是按儿子们的孩子来分的,大爹家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二爹家只有一个儿子,老宋最惨,只有一个女儿,湘湘是后来出生的。所以分家时,老宋只分到最小的茶园。
至于姑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别说茶园了,嫁妆都少得可怜。
平时过年给红包,孙子的红包都是五百一千,孙女的红包就要减去一个零。
呵呵……
那头大爹气得火冒三丈:“你!宋江,我告诉你,你最好别回来,你回来你给我等着!就没有你这么自私的孩子。不知道给父母减轻点负担。”
电话挂了,宋江被最后一句话气得胸口疼起来。
她还自私?她从八岁就开始帮家里采茶卖茶,平时只要不上学,都在帮家里干活挣钱,这还不孝?
她跟爷爷不亲,可是老宋是个大孝子啊,她很担心家里的状况,给老宋打去电话。
电话接通后,那头老宋没说话,不住的叹气。
宋江:“爸爸,我听大爹说,爷爷生气住院了。你和妈妈还好吧?”
老宋吸了吸鼻子,半天才开口,恳求道:“江江,要不……你低个头,其实阿木那孩子真挺好的。爸爸不会害你的。”
宋江一下呆住,喉咙好似卡了无数根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独奏会己经到尾声了,她没有听完,一个人走到附近的苏州河河边,天黑时走出了一身汗,她在树下找了把长椅坐,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茫然,明天好像是一团迷雾。
要回临沧吗?回去嫁给阿木吗?
想到这里,忽然就哭出来了。
手机又响了,是二爹打来的,二爹和大爹一路货色,想必也是来骂她的。
她按了拒接,可很快老宋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电话刚接通,那头传来的声音不是老宋,是江淑云劈头盖脸的斥责:“宋江,你跑到上海去了?!你居然骗我们,要不是我打电话给阿诚我还不知道。你居然自己……你怎么……你一个人在上海……你……”
江淑云气得几乎说不好一句完整的话,电话那头老宋苦口婆心的劝:“人没事就好,你别凶她,好好说,江江,你快回来吧。你这孩子一个人跑那么远……”
江淑云在气头上完全不管不顾:“你要气死我跟你爸是不是?你别回来了,我跟你爸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说罢,砰一声挂了电话。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宋江将电话驳回去,那头刚接通,她便哭着问:“我长这么大,没有出过云南,我来上海怎么了?你们都不知道我为了来这里,付出了什么?你们都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她剪断长发时内心的悲痛和难过,不知道她为了在上海能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有多小心翼翼,不知道她在这里受到了怎样的冲击……
她哭得不能自己:“老宋自己做生意被骗,连累了家里,这又不是我的错。我己经很努力在帮你们分担了,为什么现在要我嫁给阿木。我念书不好,就是我的问题吗?我脑子就是不聪明,不努力吗?我考不上一本,就是我的错吗?我才十七岁,我连法定的结婚年龄都没到。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嫁出去。我吃的也不多,我还能帮你们挣钱,你们就当养一条狗不行吗?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
下一秒,她说不下去,索性一狠心,将手机朝前方用力一抛,扑通一声。
手机落水声传来时,她在寒风中愣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手机丢了,自己和这个世界就彻底没有联系了。
可是往好处想,手机丢了,他们就找不到自己了。
怎么办?怎么办?
宋江走到护栏前,看着涌动的河面,她是会游泳的,可就算跳进去,还能捡回来吗?
这个念头仅仅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身体便一阵颤栗,现在气温应该只有零下,跳下去会冻死吧。
死了就能重来吗?
她用力抓住栏杆,脑子里无数念头闪过,一个也抓不住。
自己要是死了倒是痛快干净了,可以后谁来帮老宋和江淑云分担债务,湘湘还那么小……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最后索性把心一横。
死了重来吧。
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路边经过,正在车内玩手机的少年无意中看了一眼窗外,窗外风景一闪而过,夜晚不堵车,车子走得飞快。
少年面色沉静,不放心地回看了一眼,忽然开口:“陈师傅,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歘一下过去了?”
陈师傅什么也没看见。
少年静了几秒:“停车。”
不对劲,很不对劲。
车子在路边停下,他走下靠近河道的小路,往回跑,隔着两百多米,果然看见远远一个黑影,手扒拉着围栏。
怎么大过年的还有人跳河。
跳什么河不好,跳苏州河。
他顾不得刺骨的寒风,快步跑过去,边跑边喊:“有人跳河,跳河。”
己经伸出一只脚的宋江听见声音,一下子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震惊,随之而来的才是害怕。
好冷……
她循声扭头过去,看着朝着她疾驰而来的少年,他身上还穿着演出服饰,黑色燕尾服,脸上还带着妆。
是周良屿。
周良屿这一路跑得又快又急,跑到跟前捂着腹部大喘气,说话都不清楚:“不,不要跳!”
宋江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
周良屿叉着腰看看西周,抱怨起来:“平时不是有人巡逻吗?过年都放假了?”
宋江愣愣地看着他,是做梦吗?
要死了,老天爷给她一个圆梦的机会,所以周良屿出现了。
周良屿咽了口口水,抬头看着满脸泪水的短发少年,苦心婆心道:“那个,哥们……”
哥们????
周良屿:“我真心劝你,别跳!这水很臭,我小时候就跳过。后来我回家用我妈浴缸泡了个澡,我妈嫌弃我泡过的浴缸太臭,把浴缸拆了。我偷偷拿我妈一整瓶香奈儿香水泡,都没泡香。现在一到夏天,一靠近这条河,我就有心理阴影,一股子大粪味道。现在冬天,可能好点。你要跳。我带你去一条很干净的河里跳。”
他下车时没有穿羽绒服,演出服不御寒,冷得抱着胳膊,嘴里哈出白气。
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