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逼婚(已改)
“姐,快跑。”
“大爹说让你跟阿木哥订婚。等你到了年纪就结婚。姐,你跑吧。”
高三寒假放假得晚,宋江走到家门口,便看见妹妹宋湘蹲在自家小洋楼斑驳的墙角,看见姐姐回来了,忙不迭站起来,将手里紧握着的招财猫形状的存钱罐塞给她。
本地女孩不念书的结婚都早,宋江很多初中同学都己经结婚了,未到年龄没有领证,但有的都己经生孩子了。
能念高中的,都算是父母开明,或者有条件的。
当年若不是母亲江淑云坚持,宋江也念不了高中,今年,她十七岁,再有半年就要毕业了。
“你愣着做啥子,跑啊。不跑咋个整。”
宋江看了一眼远方,能看见的只有绿油油的茶山,能跑去哪里。
没多会儿,大爹背着手从小洋楼趾高气扬地出来,看见蹲在墙角,垂头丧气的姐妹俩。
“江江,湘湘,你们姐妹俩蹲这儿干嘛呢,要饭呢?快进去,我带了好多好吃的,还有新衣服,大火腿。”
又看看宋江:“这孩子真黑,跟阿木太般配了。”
宋江最恨别人说她黑,目光霎时锋利地瞪向大爹,大爹更乐了:“黑点好,他们佤族以黑为美。”
阿木是佤族人,临沧本地少数民族中最多的就是佤族。
也是宋江的初中同学,一张嘴牙齿雪白,衬得那张脸黑得发亮。
“要饭姐妹花”同仇敌忾地看着大爹开着那辆宝马车离开,之后才进了家门。
大爹不是空手来的,带了些临沧本地的特色火腿,菌子,过年用的吃食和烟酒,和一箱子旧衣服,都是大爹家里的婶婶和堂姐淘汰下来的,都还很新,有很多吊牌都没拆,也都是好货。
江淑云正在清点这些东西,老宋在一旁喝茶叹气。
宋江将存钱罐放在桌上,书包一丢,一脚用力踢开一盒烟:“我不订婚。”
那条烟被踢到了角落里,江淑云看了一眼站在宋江身后的宋湘,宋湘不像姐姐那般硬气,乖乖去将烟捡起来,递给母亲,江淑云将踢得变形的烟盒弄好,用袖子擦擦上面的灰。
宋江:“擦什么擦,他大白天送这些东西来,不就是给街坊邻居看的吗?好让人说他宋老大有良心,过年了还知道帮衬亲弟弟。”
转头又去骂老宋:“当年茶园卖给他,他知道你缺钱,连市价一半都不肯给,阿诚外公出高价,他还给搅和了,美其名曰不想让宋家的茶园落入外人手里。这跟趁火打劫有什么区别。”
“现在还想让我嫁给阿木。他自己也有女儿,堂姐怎么不嫁?”
想到这里,她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外套,也是堂姐淘汰下来的,她一下脱掉,也不敢丢在地上,怕弄脏,还要再洗,费水费力,只敢放在桌上。
也因此脱衣服的行为看起来,毫无威慑力。
屋子里静悄悄的。
老宋垂着头,半天说了一句:“阿木,倒是个好孩子。”
宋江的眼泪这才滚落,和父亲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含着眼泪去问母亲,见母亲还在收拾东西,更加来气:“妈妈,你不要收拾了,这些都是施舍,家里就这么缺吃缺穿的吗?我们自己穷到买不起衣服了吗?我们在说我和阿木订婚的事,这些东西比我的未来还重要吗?我才十七岁啊,我可以继续帮你们采茶卖茶,我可以不读书,但是你们不要让我结婚,好不好?我不要嫁给阿木那块黑炭。”
“妈妈……”
一声声妈妈,叫得老宋心都软了,头也更垂下去。
江淑云却十分平静,抬头来,那是一张疲惫至麻木的脸。
“你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吗?能上一本吗?”
宋江哑口了。
江淑云继续清点东西:“这些东西你看不上,可我就是用这些东西把你们养大的。施舍也是人情,该还还是要还的。你的未来只跟你自己有关,考不上一本,说什么都没用。”
家里总是这样,父亲软弱,母亲又过于理智,妹妹虽然向着自己,心疼自己,却还是个上初一的孩子。
那只招财猫的存钱罐,己经是她能做的全部。
宋江默不作声地回了房间,躺在床上,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打湿床单。
她忽然坐起来,在书桌抽屉里找出初中毕业的一张合影,阿木很好认,班上最黑的就是他,哪怕不穿佤族服饰,也能一眼认出。
她拿黑色记号笔将阿木整个人涂黑尚不解气,还拿了根图钉将照片钉在泡沫板上,图钉帽刚好盖住他那张被涂黑的脸。
“死阿木,臭阿木,黑炭阿木,我才不要嫁给你。”
傍晚时候,宋湘来给她送晚饭,比平时多了火腿。
“姐,吃饭饭。”
宋江正在做卷子:“不吃。”
宋湘看见毕业照上被涂黑的阿木,偷笑:“姐,其实阿木哥挺好看的。爸爸说,你嫁给阿木家,那边会给很多钱,有了这笔钱,家里也能轻松一些。大爹家也好跟阿木家继续做生意。”
“你不喜欢阿木哥吗?”
宋江放下笔,捏着妹妹脸上的,宋湘比宋江小五岁,小脸瘦瘦的,捏起来都没二两肉:“湘湘,你清醒一点。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不打起精神,我们俩都得完蛋。”
宋湘年纪还小,显然还不明白姐姐这话的深意,她趁机将饭菜端上来:“嘿嘿,姐,那你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跑。吃肉,吃肉好,我给你偷偷夹了好多肉。”
宋江看着堆得小山一样的肉和菜,想象着宋湘如何在沉闷的饭桌上给自己偷偷夹菜的样子,心中感动非常,大口吃起来,眼睛却盯着日历上画出的一个特殊日子。
那是周良屿新年独奏会在上海的日子,正月初六。
“姐,你不喜欢阿木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白的。”
“阿诚哥哥就很白。北京人是不是都很白?”
对一出生家里就己经穷得叮当响的宋湘而言,北京是很遥远且向往的地方。
“阿诚那不叫白,他叫白!白!胖!胖!”
宋江点亮手机屏幕,手机也是大爹家堂姐淘汰下来的,两年前给她时还是最新款,只是屏幕裂成了闪电,听说手机刚买来,堂姐不小心摔了一跤。
于是“便宜”了她。
手机屏幕上是十九岁的周良屿,穿着黑色礼服在舞台上安静弹钢琴的照片。
她目光柔柔地看着手机屏幕,说:“我喜欢他,周良屿。”
“哦,土豆哥哥。”
“不许你叫他土豆。”
“他自己叫良屿,良屿良屿不就是洋芋吗?”
宋湘翻了个白眼:“姐,你一说起他,就跟吃了毒蘑菇一样!”
姐妹俩说说笑笑,宋江扭头看见江淑云拿着一套黑红配色的民族服饰站在门口。
“后天,阿木家要过来和你爸商量你们的事情。这衣服,你试试,不合身说一声,我帮你改一改。”
说罢,放下衣服,下楼去了。
黑色,红色,佤族最喜欢的颜色。
佤族传统婚服就是这两种配色。
这一刻,宋江仿佛己经看清自己即将陷入绝路的命运。
宋家的这栋小洋楼是石头房,最初建好的时候,是整条街最早最好看的小洋楼,窗户都是彩色玻璃的,在云村这样的乡下地方非常气派了。
后来家道中落,茶园被卖,石头房外墙裂开了缝,最好的办法是正面墙推倒重建,可石材太贵,最后只能用水泥补,补好又裂开,来来回回。
想卖出去吧,又卖不出家,索性一家人住着,维持着最后一点点聊以的体面。
江淑云在阳台上种了很多三角梅,三角梅会爬墙,颜色也比爬山虎单调的绿色好看,但也只能从视觉上自欺欺人地遮住那条缝。
一旦下雨,谎言不攻自破。
和阿木家见面前夜,就那么巧地下了一场大雨,宋江坐在书桌前写卷子,外头刮风闪电,她停下笔,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墙壁。
下雨了,雨水顺着墙面缝隙蔓延开来,像是墙壁在哭泣。
雷声和雨声夹在一起,好似是老天爷在最后警告她,她在一道道雷声的斥责之中,终于站了起来。
她拿起书包,装了卷子和文具,从床底下的盒子里拿了七八包方便面,一起塞进包里,又去衣柜里找出唯一的一件黑色羽绒服。
手机微信里只有两千三百七十八。
是她自己采茶卖茶剩下来的钱,攒了很久很久很久,也是支撑她这趟远行的唯一底气。
要下楼时,还是觉得不放心,折回书桌上,犹豫几秒,还是拿走了招财猫存钱罐,留下一张纸条,郑重写上:算我借的。
晨光熹微时,背着书包的少女穿梭在茶山中间,头也不回地走到了青龙桥前,过了青龙桥,前面就是云村的大路,就能坐上去往临沧市区的小巴车。
过了青龙桥,就没有回头路了。
这是她人生十七年的第一次远行,而且是孤身上路。
她回头看了一眼故乡,她在这里出生长大,人生前十七年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最远只去过昆明,从未出省。
临沧以茶闻名,从前家家户户制茶卖茶,茶山遍野。
青龙桥这座铁索古桥己有百年历史,是茶马古道上很重要的通道之一。
她自小就知道,临沧茶叶遍天下。
临沧的茶叶都能通过这条冰冷的桥走出去,为什么她就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才十七岁啊。
连外面的世界都没看过,如何甘心。
至少……也要亲身听一听周良屿的独奏会吧。
想到这里,她回过头来,擦了眼泪,抬脚走上青龙桥,可真要迈脚,还是有些害怕,到底才十七岁。
父亲做生意被骗后,茶园被贱卖给大爹依旧还不完外债,她从八岁就开始帮家里采茶卖茶,第一次在街上叫卖时,也抹不开脸。
宋家是本地茶园大户,父亲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儿子。她从小被西邻叫茶园公主,她小时候很白,还有各种好看的小裙子,江淑云会把她打扮成一个真正的公主。
茶园没了,公主要开始卖茶了。
此刻站在青龙桥前,她像是再一次回到了八岁那年,第一次站在街上卖茶的样子,害羞,担心,不安……
天光慢慢亮起来了,不能再犹豫了。
下一秒,她哽咽地开口,唱起第一次买茶时,吸引游客的歌,是小时候父母总喜欢听的老歌。
“茶山的阿妹俏模样,耶耶耶耶耶俏模样。”
“十指尖尖采茶忙,耶耶耶耶耶采茶忙。”
“引得蝴蝶翩翩飞呀,引得蜜蜂嗡嗡唱……”
少女的歌声弥漫在晨雾中,轻盈又沉重,从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越唱越流畅,越唱越灵动,脚步也慢慢轻快起来。
十七岁的宋江就这样一边唱歌,一步一步地走过了青龙桥,走到了大路上。
晨光尚早,没等很久,便有一辆去临沧市区的小巴车开来,宋江上车后,开大巴车的司机问她:“阿妹啊,过年去市区走亲戚啊?”
宋江将书包抱在怀里,声音还有些嘶哑,吸吸鼻子,眼睛哭红了,语气却十分坚定:“去上海。”
司机声音一下洪亮起来:“上海啊?上海是好地方啊。你去上海干什么?”
宋江擦干眼角的泪痕,眼睛亮晶晶道:“我要去听周良屿的独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