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青石板路上,晨霜还没化尽,五味斋摊位前就围了百八十号人。陈延之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望着人群里有前日骂过他的汉子,有躲在娘身后偷瞄的小娃,还有拄着拐杖的李大爷——这些天的谣言像把钝刀,在他和街坊之间划了道看不见的沟。
“各位街坊!”
他踩上矮凳,木凳“吱呀”响了两声,“我陈延之在西市摆摊,没坑过老弱,没骗过妇孺。今儿咱不唠虚的,就看实打实的!”说着,他“哗啦”掀开盖着食材的粗布,竹筐里的麦粉堆成小山,鸡蛋码得整整齐齐,最上头还卧着颗带泥的新鲜小葱。
穿灰布衫的汉子叉着腰往前挤。
“少废话!我表弟吃了你家饼,上吐下泻躺了三天!”
话音未落,后排的王婶突然尖声嚷起来:“你表弟?不就是聚贤楼跑堂的那个瘦子吗?上回我看见他在王富贵屋里数铜钱!”
人群里响起一阵窃笑,汉子的耳根子瞬间红透。
陈延之趁机抓起一把麦粉,凑到最近的老汉鼻尖前。
“伯爷您闻,这是陇右新麦磨的粉,带不带土腥味?”
他又随手打了个鸡蛋在陶碗里,蛋黄稳稳当当立在中央。
“您老看这蛋清,要是坏了早该浑汤了,对不?”
老汉眯着眼瞅了半天,重重哼了声。
“比我家婆娘买的还新鲜!”
“光看食材有啥用?指不定做的时候加料!”
角落冒出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陈延之抬头,正是那日装病的泼皮,今儿换了身靛青衫子,却掩不住袖口的补丁。他不怒反笑,抄起擀面杖开始揉面。
“好!咱就当场做!”
面团在案板上“啪啪”作响。
“您盯着,我和面不放盐不放糖,就掺了点西域来的孜然——”他突然转向波斯商团的阿巴斯。
“阿巴斯先生,您说这孜然是不是您上个月送我的?”
阿巴斯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挤进来,羊皮袍上还沾着饼渣。
“没错没错!我从波斯带了二十袋,就给陈半袋!”
他摸出个小皮袋,“看,这纹路的袋子,全长安就陈的摊位有!”
说着,他抓了把孜然撒在面饼上,香味“腾”地冒起来,连树上的麻雀都扑棱着飞下来。
泼皮还想狡辩,陈延之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叠泛黄的纸。
“这是近三个月的进货单,胡商的骆驼印、农庄的红泥封都在这儿!”
他抖开最上头那张,墨字还带着淡淡的麦香。
“您要嫌不够,我这就带您去陇右农庄,看刘掌柜敢不敢认这手印!”
人群里的书生突然开口。
“《唐律疏议》载,造谣言者杖八十。”
他推了推歪斜的幞头。
“这位兄台,你可知道自己犯了哪条?”
泼皮脸色一白,往后退了半步,鞋底却踩中了陈延之故意摆在地上的胡麻油瓶——油迹顺着青石板渗开,像极了那日他“呕吐”的痕迹。
“大伙看这儿!”
陈延之指着地上的油迹。
“那天他喊肚子疼,吐的‘黄水’就跟这油一个色儿!”他又掏出张皱巴巴的字据,边角还带着干涸的血迹,“这是破庙的老槐树底下捡的,按红手印的墨,还是聚贤楼专用的松烟墨!”围观的婆娘凑近一瞧,惊呼。
“哎哟,这手印不就是巷口张三的吗?他昨儿还在聚贤楼喝酒呢!”
李大爷拄着拐杖往前挪,浑浊的眼睛盯着陈延之。
“娃啊,给我来个饼。”陈延之连忙烙了个葱油饼,金黄的饼皮在秋阳下泛着光。大爷咬了口,饼渣掉在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
“嗯,外脆里软,跟三个月前一个味儿。”
他突然转身冲人群吼。
“老子活了七十岁,啥样的饼吃了闹肚子还能尝不出来?”
这时,西市署的铜锣声“当当”响起。刘捕头带着衙役拨开人群,腰牌上的獬豸纹闪着光。
“都让让!聚贤楼搜出半缸巴豆粉,还有账本记着收买泼皮的银钱!”
他拎起个油布包,里头滚出几粒黑乎乎的豆子。
“看见没?这就是他们往泻药里掺的颜料,专骗你们这些实心眼的!”
人群彻底炸了锅。有汉子冲上去揪住泼皮的衣领,婆娘围着二厨骂街,连小娃都捡起石子往聚贤楼方向扔。陈延之看着这场景,突然觉得眼眶发热——原来大伙不是不信他,是怕被人骗啊。
他蹲下身,给躲在娘身后的小娃掰了块饼。
“吃吧,我做的饼,比蜜糖还甜。”
小娃舔了舔嘴角,突然奶声奶气喊。
“娘,饼饼香!”
围观的人哄笑起来,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像热锅里的黄油般化开了。
日头升到头顶时,摊位前又排起了长队。王婶特意回家抱来一捆柴火。
“小陈,婶子给你添把火,今儿个烙饼管够!”
阿巴斯拍着他的肩膀首乐。
“陈,你该把刚才的话写成波斯文,让商队带去西域!”
就连那书生都掏出笔墨。
“兄台此举,当记入《长安食货志》。
陈延之擦了把汗,看着案板上跳动的火焰。他终于明白,这世上最硬的道理,不是用嘴说的,是用手做的——就像这面团,揉得越狠,烙出的饼越香。而经过这场风波,五味斋的案板上多了个敞口竹筐,里头永远摆着新鲜食材,路过的街坊随时能抓一把、闻一闻、尝一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