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海帮的老巢,藏匿在巨港码头西侧一片混乱的仓库区深处。
烟雾缭绕,酒气熏天。
海老大,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正烦躁地踱步。
地上是摔碎的酒坛碎片,几个鼻青脸肿的手下缩在角落,不敢吭声。
“废物!一群废物!”海老大猛地一脚踢翻旁边的木凳,“龅牙刘就这么死了?七八个人,连个毛头小子和一个傻大个都收拾不了?!”
想起龅牙刘被吊在旗杆上那凄惨的死状,海老大的心头就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他隐约听到风声,似乎与林家有关。
林家…
想到这个名字,海老大的嚣张气焰就熄灭了大半。
那可是巨港华人里的擎天柱,跺跺脚整个华人区都要抖三抖的存在。
龅牙刘死得蹊跷,多半是冲撞了林家什么人,被当鸡儆猴了。
可…那个姓朱的小子,还有那个叫陈虎的蛮牛…
他们打伤自己手下,坏了自己规矩,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尤其是…
一个心腹手下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老大,有兄弟打听到,赵老实那个老东西,前段时间生意突然好了不少,好像…好像是弄到了一种特别好的盐…”
“盐?”海老大眉头一皱。
“是啊!听说那盐白得跟雪一样,一点苦味都没有!几个相熟的厨子都偷偷跟他买,价钱还不低!”
雪白的盐?
海老大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精光。
他想起之前手下汇报,那个姓朱的小子似乎也和赵老实有过接触。
难道…
“去!把知道这事的人都给老子找来!仔细问问!”海老大低吼道。
很快,关于雪盐的零碎信息汇集到了海老大这里。
赵老实的小心翼翼,厨子们的趋之若鹜,还有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品质和利润…
贪婪,如同毒蛇般瞬间吞噬了对林家的忌惮。
这可是盐啊!
是富商和荷兰人垄断的暴利生意!
如果能把这制盐的秘方弄到手…
不!哪怕只是抢到这批货,转手卖出去,也足够他福海帮吃上好几年了!
“林家…”海老大眼神闪烁不定。
首接动手抢,万一再触怒林家怎么办?
可这块肥肉就在嘴边,不吃?他做不到!
“备轿!去荷兰商馆!”海老大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
想要绕开林家,甚至让林家不敢插手,只有一个办法——借荷兰人的势!
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巨港的办事处,一座带着欧式风格的坚固石楼里。
阴暗的房间,百叶窗紧闭,只留下几道缝隙透进光线。
范迪克,一个西十多岁、金发微秃、穿着考究丝绸马甲的荷兰管事,正慢条斯理地端着一杯葡萄酒,眼神精明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略显局促的海老大。
“海帮主,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范迪克晃动着酒杯,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
海老大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范迪克先生,小人是…是有一桩天大的富贵,想献给先生!”
“哦?”范迪克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海老大连忙将雪盐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极力渲染其品质的神奇和利润的惊人。
“……先生您想,若是能拿到这制盐的秘方,或者哪怕只是控制住货源,这利润…”
范迪克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只是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他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这种盐,我似乎也有所耳闻。”他慢悠悠地说,“品质确实不错。”
“只是…据我所知,这批货背后,似乎和林家有些牵扯?”
海老大心中一紧,连忙道:“先生明鉴!正是因为忌惮林家,小人才特来向先生求助!”
“只要先生您…您能出面,让林家那边…高抬贵手,小人保证,这雪盐的生意,以后就是先生您的!”
范迪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容。
“海帮主倒是会做人情。”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
“林家在华人中的势力不小,让他们完全袖手旁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看在海帮主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可以试试。”
“但是,有条件。”
“先生请讲!只要小人能办到,绝无二话!”海老大连忙表态。
范迪克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动手的事情,由你福海帮去做,要做得干净利落,别留下什么手尾,更不能牵扯到公司头上。”
“第二…”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这雪盐的利润,我拿八成。”
“什么?八…八成?!”海老大失声叫道,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这荷兰佬也太黑了!他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要拿走八成?!
“怎么?海帮主觉得不划算?”范迪克冷笑一声,“没有我出面,你敢动林家看上的人?你拿两成,总比什么都捞不着强吧?”
“或者,海帮主可以自己去试试,看看林家会不会把你连骨头一起吞了。”
海老大额头渗出冷汗。
他知道范迪克说的是实话。
没有荷兰人撑腰,他根本不敢碰这块烫手山芋。
可是八成…
“好…好!”海老大咬碎了后槽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就依先生所言!八成!”
“希望先生能尽快…”
“放心。”范迪克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三天之内,林家那边,自然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你回去准备吧。记住,手脚干净点。”
海老大强忍着肉痛和屈辱,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范迪克一人。
他看着杯中殷红的酒液,脸上露出贪婪而阴冷的笑容。
雪盐?有意思。
管它是谁弄出来的,最后,都只会是东印度公司的囊中之物。
至于福海帮…不过是一条用完就可以扔掉的狗罢了。
……
荒院。
夜色深沉。
朱楒正在地窖里,借着微弱的油灯光芒,小心翼翼地刮取陶片上析出的雪白盐晶。
突然,外面传来陈虎压低的呼喊声。
“朱兄弟!有人找!”
朱楒心中一动,迅速将雪盐收好,熄灭油灯,悄然爬出地窖。
院门口,一个穿着普通短工服饰、却眼神机灵的少年,正焦急地等待着。
是猴子。
这几天,他带领的斥候小队己经初步运作起来,负责打探外围消息。
“什么事?”朱楒问道。
猴子左右看了看,凑近低声道:“老大,刚才俺在城南悦来茶馆附近盯梢,看到林家那个管家,急匆匆地进去了!”
林家管家?去悦来茶馆?
朱楒眉头微皱。
那是他和林家约定的接头地点。
难道…
“他出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猴子继续道,“俺偷偷跟了一段,听到他对身边的护卫抱怨,说什么‘风向不对’、‘老爷子让避风头’之类的话!”
“他还让护卫去通知城里几家跟林家走得近的商号和帮派,让他们最近‘安分点’!”
风向不对?避风头?
朱楒的心,猛地向下沉去!
他瞬间明白了!
林家要抽身了!
“还有!”猴子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俺还看到…福海帮的人,今天下午开始,就在码头和城西几个路口鬼鬼祟祟地聚集!人数不少,都带着家伙!”
福海帮在聚集!林家在抽身!
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答案己经呼之欲出!
林家,顶不住压力了!或者说,权衡利弊之后,选择了放弃他这颗棋子!
是谁给了林家压力?
能让林家都选择退避的…
荷兰人!
一定是荷兰人!
福海帮和荷兰人勾结到了一起!
朱楒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脑。
林家的庇护没了!
他现在,彻底失去了外部的依仗!
福海帮,在荷兰人的默许甚至支持下,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他下手了!
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悄然收紧!
“老大…咱们…”猴子看着朱楒骤然变得冰冷的脸色,声音有些发颤。
朱楒没有说话。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
月亮被乌云遮蔽,只有几颗疏星在挣扎闪烁。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次,是真的要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