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楒的手悬在半空,门后那诡异的声响持续不断。
咔嚓…咔嚓…嘶嘶…嗡嗡…
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机括在暗中运转,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
猴子在后面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危险。
朱楒收回手,没有强行敲门。
他侧耳倾听片刻,那声音毫无规律,却又仿佛遵循着某种内部的逻辑,令人捉摸不透。
“老大,这老家伙…有点邪门。”猴子压低声音,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堆积如山的垃圾和废铁。
朱楒微微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扇门和周围的环境。
门板厚重,油污和锈迹掩盖了原本的材质,门缝严密,几乎看不到里面的光景。
门前散落的那些金属零件,看似杂乱,但隐约构成了一种屏障,贸然靠近,说不定会触发什么。
“不急。”朱楒低声道,“猴子,你在外围找个隐蔽地方盯着,注意安全,有任何动静随时准备撤。”
猴子应了一声,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旁边的垃圾堆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如同真正的猴子般机警。
朱楒则退开几步,找了个相对干净、又能观察到门口的位置,靠着一堵破墙,耐心等待。
夜风吹过,带来更浓郁的恶臭,还有远处贫民窟传来的喧嚣。
但小屋周围,却只有那持续不断的、细碎而诡异的机械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朱楒如同最有耐心的猎人,一动不动,仔细观察着一切。
他注意到,小屋烟囱里没有冒烟,说明里面的人可能没有生火做饭。
门口那些废弃物中,有几块明显是新近丢弃的,上面还带着新鲜的油渍和金属碎屑。
偶尔有几只硕大的老鼠从垃圾堆里窜过,却都远远避开了小屋的范围,仿佛那里有什么令它们恐惧的东西。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门后的声音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那扇门也如同死物一般,纹丝不动。
朱楒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
第一次接触,对方显然毫无沟通的意愿。
他冲着猴子藏身的方向打了个手势,两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恶臭之地。
第二天夜里,同一时刻。
朱楒和猴子再次来到破败小屋前。
这一次,朱楒没有空手而来。
他从怀里掏出几件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前那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上。
一件是缴获的荷兰火枪上拆下来的撞击燧石机括,虽然有些损坏,但结构相对完整。
另一件是一个变形但未完全断裂的枪管残段。
还有几块他特意让赵城通过哈桑的渠道,用少量雪盐换来的、色泽奇异的矿石,这些矿石质地坚硬,带着暗沉的金属光泽,并非寻常铁矿。
做完这一切,朱楒再次退到昨晚的位置,示意猴子隐蔽。
门后的机械噪音依旧。
但这一次,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那噪音停顿了片刻。
死寂。
紧接着,门板上一个不起眼的方孔突然打开,一只浑浊但锐利的眼睛出现在孔后,警惕地扫视着外面。
目光在朱楒停留片刻,随即落在了地上的火枪零件和矿石上。
那眼神明显亮了一下,如同看到了什么极感兴趣的东西。
片刻后,方孔关闭。
又过了一会儿,那扇坚固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一只干枯瘦长的手伸了出来,如同鹰爪般迅速抓起地上的东西,然后“砰”地一声,门又死死关上了。
门内传来一个苍老、沙哑、极不耐烦的声音。
“滚!”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猴子探出头,有些气馁:“老大,这老家伙,油盐不进啊!”
朱楒脸上却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有反应,就是好事。
至少证明,他找对了方向。
这怪才,对奇特的机械和材料,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
“再等等。”朱楒依旧耐心十足。
第三天夜里。
朱楒再次来到门前。
这一次,他没有带任何礼物。
他从怀里掏出两块早己准备好的干净布条。
借着远处微弱的火光,用随身携带的炭笔,在布条上飞快地写着什么。
他写的不是文字,而是一些简洁的符号和图形。
一块布条上,是硫磺、硝石、木炭三种物质的代表符号,以及它们之间大致的比例关系,旁边还画了一个简单的研磨、混合示意图。
另一块布条上,则画着一把匕首的剖面图,清晰地标示出刀刃和刀背需要不同热处理的关键点,以及淬火、回火的大致温度区间示意——这是张铁柱这几天实践出来的宝贵经验,也是超越这个时代普通锻造技术的关键所在。
写完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两块布条卷起来,走到门前,轻轻塞进了门缝底下。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退开,静静等待。
时间仿佛凝固了。
门后的机械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小屋。
猴子紧张地攥紧了拳头,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吱呀——!
那扇紧闭了三天的小门,终于缓缓地、完全地打开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须发皆白,如同乱草。
衣衫褴褛,沾满油污和不明污渍。
身形佝偻,看上去弱不禁风。
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寒夜里的星辰,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老者手中攥着那两块布条,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死死盯着朱楒,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长久未与人交流的滞涩感。
“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弄来的?”
朱楒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平静地开口:“自己琢磨出来的,也有些是机缘巧合。”
老者,也就是墨五,冷哼一声,显然不信。
“小子,别跟我耍花样。这火药配比,虽粗陋,却己得几分精髓。这锻刃之法,更是巧思,非一般匠人能悟。”
他向前走了两步,身上的气味更加刺鼻,混杂着铁锈、硫磺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糊味。
“你是什么人?来找我做什么?”
朱楒抱拳,微微躬身:“晚辈朱楒,想请老先生出山,助我打造利器,保境安民。”
“保境安民?”墨五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世道,谁保谁?谁安谁?不过是强食弱肉罢了!”
他眼神扫过朱楒和远处隐蔽的猴子:“看你们的样子,也是亡命之徒,想拉我入伙,给你们当牛做马?”
朱楒神色不变:“老先生误会了。我们确实在挣扎求存,但也想在这乱世,活出个人样。我们需要更强的力量,保护自己,也保护那些愿意跟随我们的人。”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我知老先生技艺高超,非凡俗工匠可比。若先生愿意相助,朱楒必以师礼待之,所需材料、人手,定当竭力满足。”
墨五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朱楒,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贫民窟里,想利用他手艺的人不少,但大多是些鸡鸣狗盗之辈,或者帮派打手,从未有人像眼前这年轻人这般,说话条理清晰,眼神沉稳,身上还隐隐透着一股常人没有的气度。
更重要的是,那两张布条上的东西,确实勾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火药,他年轻时也曾痴迷过,但不得其法。
这淬火回火之术,更是首指锻造核心,若能掌握,他那些关于机巧的设计,或许能更进一步。
沉默良久。
墨五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想让我帮你?可以。”
朱楒心中一动。
“不过,”墨五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和刁难,“老夫有个条件。”
“先生请讲。”
墨五伸出一根手指,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老夫最近在琢磨一样东西,还差最后一种材料。”
他缓缓吐出三个字:“天狼砂。”
“天狼砂?”朱楒皱眉,这个名字他闻所未闻。
“没错。”墨五眼中带着一丝戏谑,“一种黑中带紫,入手极沉,非金非石,能耐极高之火,百炼不毁的奇砂。”
他盯着朱楒:“明日此时,你若能找来一捧天狼砂,老夫便跟你走。若是找不到……”
墨五咧开嘴,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那就带着你的东西,滚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出现在老夫面前!”
说罢,他不再给朱楒说话的机会,“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门后的机械声再次响起,咔嚓咔嚓,仿佛在嘲笑着门外之人的不自量力。
猴子从阴影里窜了出来,脸上满是焦急:“老大!天狼砂?听都没听过!这老家伙分明是在刁难我们!一天时间,上哪找去?”
朱楒站在原地,眉头紧锁。
天狼砂,黑中带紫,入手极沉,耐高温,百炼不毁…
这些描述,听起来就不像是寻常之物。
在巨港这种地方,一天之内找到一种闻所未闻的稀有矿石,这确实近乎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墨五的考验,苛刻至极。
但朱楒的眼神中,却没有丝毫退缩。
越是困难,越说明这墨五的价值。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
“走,回去想办法。”
时间紧迫,他必须立刻行动。
只是,这茫茫巨港,鱼龙混杂,一天之内,又要到何处去寻那虚无缥缈的“天狼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