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缎的光泽刺痛了承稷的眼。凤阳首富周员外家的管家抖开那件织金妆花袍时,檐角铁马正被北风吹得叮当作响。袍摆上的云蟒纹在暮色里泛着幽蓝,爪尖勾着的金线绕成个"周"字,针脚细密如蛛网。
"小相公高中案首,当有凤冠霞帔相配。"管家指甲上的珐琅护甲敲着漆盘,震得盘中明珠乱滚。承稷盯着那件足够换十头耕牛的锦袍,忽然闻到股刺鼻的熏香——与赵德全鱼符上的气味如出一辙。
当夜霜重,承稷蹲在灶前烧《西书集注》的残页。火舌舔舐书页时,露出夹层里王夫子用朱砂写的批注:"锦衣夜行,不如布衣裹志。"他将灰烬撒进母亲熬的浆糊,仔细糊平锦袍内衬的每一处织金线。
次日"周记当铺"的鎏金牌匾下,承稷展开那件浆洗过的锦袍。朝奉的西洋镜片闪过寒光,镜框上镶着的翡翠突然崩落——正是赵德全扳指上缺失的那角。"死当活当?"朝奉的算盘珠卡在"廾"位,与三年前克扣廪米时的账目如出一辙。
"换十斤粗盐,余钱散给西街饥民。"承稷的指尖划过当票,在"虫蛀"二字上重重一顿。朝奉的笔尖突然折断,墨汁溅在袍襟的云蟒眼珠上,那蟒竟似活过来般扭曲——原是织工用双面异色技法绣的暗纹,遇湿显形。
盐袋堆在村口老井旁时,承稷正用桃木簪在青石上刻《禹贡》沟洫图。里长陈大有的破锣嗓子从竹林后炸响:"官盐私用,要掉脑袋的!"承稷头也不抬,簪尖挑开盐袋,雪白的颗粒漏进井沿裂缝,遇晨露凝成霜花。
"《齐民要术》载,盐卤入土,蝗不过境。"他抓起把粗盐撒向枯树根,树皮里立即钻出十几只地鳖虫,"石灰杀卵,盐渍绝根。"陈大有的皂靴急退三步,靴底沾着的官仓麦粒簌簌落地——那麦壳上分明粘着未孵化的蝗卵。
当夜北风卷着盐粒敲打窗纸。承稷伏案重绘《农政全书》的灭蝗篇,烛泪滴在"周"字锦袍的当票上,将"虫蛀"二字烧穿成"中蠹"。母亲王氏的织梭突然断裂,梭芯里滚出颗盐粒——正是白日所购官盐,棱角间沾着靛蓝染料。
五更天,承稷被凿冰声惊醒。井台上跪满取水的妇人,木桶撞出冰渣里裹着的盐晶。"井水变咸了!"有人惊呼。承稷拨开人群,见冰层下的盐粒正随暗流旋成八卦阵,阵眼处沉着块刻字青砖——"至正十九年重修"。
周员外的马车碾过冰辙时,承稷正往祠堂梁柱抹盐卤。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敷粉的脸:"小相公可知那件锦袍,原是要送进蓝大将军府的寿礼?"承稷的盐勺顿了顿,卤水在供桌流成个"玉"字,与蓝玉战袍的纹饰分毫不差。
"盐可蚀金。"承稷突然将盐袋抛向马腿。受惊的马匹扬起前蹄,车辕重重砸在祠堂门槛,震落梁间燕巢——巢中干草混着金线,正是那件锦袍被拆解的织料。周员外瘫在雪地里,怀里的暖炉裂开,滚出的银丝炭上烙着"军需"二字。
暮色染红盐井时,承稷在冰面上发现奇景。盐粒与霜花凝结成《九章算术》的方田图,每块"田"边标注的蝇头小楷,竟是王夫子批注的灭蝗配比。他解下母亲缝的盐袋,将最后一把粗盐撒向祖坟——那里埋着父亲用石灰防蝗的陶瓮,瓮口新结的盐晶,正缓慢吞噬着残留的虫卵。
更夫敲响二更梆子,承稷摸到苏明琬留在窗台的药囊。晒干的苍耳子间夹着张盐渍药方:"硝三分,盐七分,可代雄黄。"他忽然想起那日当铺里崩落的翡翠,就着月光细看,裂纹中显出的"蓝"字纹路,正与周家马车帘钩的暗纹严丝合缝。
冬至祭蝗神那日,承稷将空盐袋投入篝火。焦糊味里腾起股异香,周员外突然掩鼻暴退——他的织金袄遇热显形,前襟赫然现出个盐渍勾勒的"囚"字。烈焰中,承稷朗声诵起改良版《捕蝗令》,每个韵脚都合着盐粒在火中的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