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祠堂的鸱吻上时,八位族老的影子在供桌前拉得老长。李承稷跪在湿透的蒲团上,盯着青砖缝里挣扎的蝼蚁——那蝼蚁正拖着一粒石灰,在"孝悌忠信"的刻字间画出歪扭的逃路。
"李三房绝嗣,按族规该过继长子承祧。"陈太公的鸠杖戳向承稷脊背,杖头铜鸠的眼珠突然脱落,滚进香炉灰里。承稷瞥见铜眼内壁刻着"蓝"字云纹,与周员外锦袍上的暗记如出一辙。
王氏的柴刀劈在门槛上,刀刃豁口处还粘着蝗虫的残翅。"谁敢动我儿!"她散乱的发髻间别着半截织梭,梭尖的铜针在闪电里泛着血光——那是三年前为织布抵税,被衙役扯断的发簪磨成的。
"放肆!"陈太公的鸠杖横扫供桌,洪武三年的族谱哗啦散开。承稷突然起身,湿透的麻衣下摆甩出串水珠,正打在"李三石"的名字上。他背诵《大明律》的声音比雷声更清亮:"强继人子者,杖九十,徙三年;若伤亲伦,加等论罪!"
祠堂梁间的燕子突然惊飞,撞落积年的香灰。承稷从怀中掏出本泛黄的《户婚篇》,册页间夹着片带血的指甲——正是王夫子临终前,用裁纸刀自断的左手小指。"洪武七年刑部批文在此!"他抖开文书,朱批的"孝"字被雨水泡成"教"字,却仍能辨出凤阳府的大印。
陈太公的鸠杖突然断裂,露出中空的杖身。半卷地契滑出来,承稷眼尖地瞥见"至正二十三年"的官印——正是王夫子策论夹层里那份田亩册的残页。他箭步上前踩住地契,靴底的粗盐粒硌碎了墨迹中的"蓝"字。
"逆子!"陈太公的巴掌挟着风声劈来。承稷不闪不避,任那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掌落在肩头——扳指突然迸裂,翡翠碎片扎进老族公掌心,血珠溅在族谱"承"字辈的页面上,把"稷"字染得通红。
王氏的柴刀突然架在陈太公颈间。"二十五年前黄河决堤,"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你们逼我过继给河伯祭品时,可讲过族规?"刀柄缠着的粗布条散开,露出半截金线——正是承稷当掉的那件锦袍的织料。
祠堂外忽然传来马蹄声。蓝玉亲兵的红缨枪挑开雨帘,为首的校尉靴底沾着石灰粉,在青砖上踏出串"甲子七三"的符码。承稷突然扯开衣襟,锁骨处的暗红胎记在闪电中宛如滴血:"将军可识得此印?"
校尉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滚鞍下马时,怀中的鱼符册滑落在地——册页间夹着的画像,正是三年前病逝的户部清吏司主事。承稷胎记的纹路,与画像中人颈后的朱砂痣分毫不差。
"回营!"校尉的吼声带着颤音。马蹄声远去时,承稷弯腰拾起鱼符册,在"蓝玉"的朱批旁发现串暗码——正是王夫子金丝缠着的算珠排列顺序。雨幕中,苏明琬的白衣一闪而过,她腕间的纱布渗出新血,在地上画出个"盐"字。
五更天,承稷在祠堂守夜。油灯爆出灯花时,他忽然发现供桌下的青砖有松动。撬开砖石,里头埋着个生锈的铁盒——盒中《过继文约》的落款日期,竟是洪武三年惊蛰,他降生那日。朱砂手印旁,按着半枚带血的镰刀印,与父亲李三石割青麦的祖传镰刀严丝合合。
晨光爬上族谱时,承稷用粗盐粒在"李承稷"的名字旁画了个圈。盐粒遇潮凝结,将圈中的"承"字蚀成了"成"字。陈太公的铜鸠眼珠在香灰里泛着幽光,瞳孔深处映出王氏柴刀上的刻痕——那根本不是豁口,而是用蒙文刻的"宁死不过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