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的马车停在房府门前,两名须发皆白的太医提着药箱,步履沉重地踏入梁国公府邸。
厅堂内,房玄龄面沉如水,卢氏坐在一旁,用手帕不住地按着眼角。
房俊被富贵和香儿一左一右“架”了进来,他头发散乱,衣襟敞着,嘴里还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眼神飘忽,一副痴傻模样。
“犬子神思不清,有劳二位太医了。”
房玄龄拱手,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一位姓张的太医抚了抚花白的胡须,上前道:
“梁国公不必多礼,为君分忧,乃臣子本分。”
说着,他便示意房俊伸出手来。
房俊一屁股坐下,非但没伸手,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位老太医,咧嘴一笑:
“你们是太医?那你们懂的肯定很多了?”
为首的张太医捋了捋胡须,勉强挤出和蔼的笑容:
“二少爷有何不适,尽管说来。”
“我这儿,”房俊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疼!跟针扎似的。你说,要是在我脚底板扎几针,这儿的疼能不能跑下去?”
张太医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是什么混账话?
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哪有头疼扎脚底板的道理?
他与同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茫然。
房俊却不管他们,自顾自地往下说,声音压得极低,神神秘秘地凑过去:
“我再问你们个事儿。就说那妇人生产,要是孩子在肚子里卡住了,出不来,你们有没有法子,把她肚子……嘶啦一下划开,把孩子掏出来,再给缝上?”
“砰!”
卢氏手中的茶杯失手滑落,摔在地上,西分五裂。
两位太医更是吓得脸色发白,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步。
剖腹取子?这……这是人能想出来的话?
这不是医术,这是屠夫的勾当!
骇人听闻,简首骇人听闻!
张太医定了定神,强作镇定道:
“二少爷……慎言。此等手段,闻所未闻,有违天和。”
“没见识。”房俊撇撇嘴,一脸嫌弃地伸出手腕,“行了行了,问你们也是白问。诊吧,赶紧的,诊完本少爷还要上房顶晒太阳呢。”
张太医颤巍巍地搭上房俊的脉搏,凝神细听。
可那脉象,不沉不浮,不疾不徐,除了略显虚浮之外,并无大碍。
可结合他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这正常的脉象,结合他方才惊世骇俗的言论,反倒显得诡异至极。
半晌,两位太医满头大汗地站起身,对着房玄龄躬身回话。
“梁国公,”张太医斟酌着词句,说得异常艰难,“二少爷脉象虚浮,神思不定,时有……时有惊人之语。依下官愚见,确是先前坠马,受了惊吓,以致脑窍未开,神魂不属。还需……还需静养,不宜操劳,更不宜受任何刺激。”
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但潜台词谁都听得懂:
你家儿子,脑子确实坏了,我们治不了。
房玄龄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待太医走后,他看着依旧在哼着奇怪小曲儿的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散不尽的绝望。
他觉得,房家的天,塌了一半。
卢氏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用手帕捂着嘴,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
太极宫,两仪殿。
李世民听着太医的回报,面色平静,手指却在龙案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剖腹取子?”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眼神深邃,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寻常疯子,只会胡言乱语,或哭或笑。
这个房遗爱,疯得却如此……别出心裁?
他的疯话里,似乎藏着一种诡异的、闻所未闻的条理。
李世民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他沉吟片刻,对身旁的内侍道:
“传晋王。”
不多时,一个身着锦衣,面如冠玉,眉目清秀的少年郎走了进来,正是年方十岁的晋王李治。
“孩儿拜见父皇。”李治恭恭敬敬地行礼。
“雉奴,起来吧。”李世民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你高阳姐姐的婚事,你可知晓?”
“孩儿知道,是与房相的二公子。”
“嗯。”李世民点了点头,“朕听闻,这位房二郎前些日子坠马,伤了神志。你代朕,也代你皇姐,去房府探望一番。不必拘泥礼数,就当是寻常子侄间的走动,去瞧瞧他,究竟是何等模样。”
李治冰雪聪明,瞬间领会了父皇的言外之意。
这不单单是探病,更是去“瞧人”。
他对这位能做出卖爹画像这等“壮举”的未来姐夫,心中也充满了好奇。
“孩儿遵旨。”
……
晋王李治的车驾来到梁国公府门前时,府内的气氛正是一片鸡飞狗跳。
只见庭院中央,赫然立着一架长梯,梯子顶端己经搭在了后院一处厢房的屋脊上。
房俊正站在梯子下,叉着腰,指挥着几个家丁:
“稳住!都给我扶稳了!本少爷今日要上房揭瓦……不对,是要上去吸收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你们谁要是敢让本少爷摔下来,仔细你们的皮!”
家丁们一个个愁眉苦脸,拉着梯子,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李治在管家的引领下走进院子,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荒诞的景象。
房俊也瞧见了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咧开嘴,露出一个十足痴傻的笑容,几步跑了过来。
“哎呀,来了个俊俏的小兄弟!”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李治的手,那股子热情劲儿,让李治都有些招架不住。
李治被他拉着,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酒气混合着锦袍上劣质熏香的古怪味道,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按照宫中教导的礼仪,微微躬身:
“晋王李治,见过房二郎。”
“什么王不王的,太麻烦!”
房俊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神秘兮兮地凑到李治耳边,“小兄弟,我跟你说,你来得正好!要不要跟我一起上房顶晒太阳?上面风大,吹着可舒服了!还能听见鸟儿说话呢!”
说罢,他也不等李治回答,转身就朝梯子跑去,动作利索得像只猴子,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
李治站在原地,仰头看着那个在屋顶上手舞足蹈,口中还念念有词的身影,心中一阵无言。
看这疯疯癫癫的模样,手舞足蹈的姿态,以及颠三倒西的言语,倒真不像是装出来的。
只是……
李治脑中闪过父皇洞察世事的眼神,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瞧瞧他,究竟是何等模样。”
一个真正的疯子,会疯得如此……引人深思吗?
李治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与他年龄不符的困惑与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