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医院那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内科病房最靠里的单间,杜为国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整个人瘦脱了形。肝区的剧痛如同钝刀子割肉,一阵紧似一阵,折磨得他连呻吟都带着嘶哑的破音。
“水……给我水……”他艰难地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球看向床边。
刘美丽将孩子用背带背在背上,手里慢悠悠地剥着橘子,眼皮都没抬一下:“喝什么水?医生说了,你这肝腹水,水喝多了胀得更难受!忍着点吧!” 她掰下一瓣橘子塞进自己嘴里,汁水顺着嘴角流下,酸得她皱起了眉,随手就把剩下的橘子丢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杜为国看着那滚落的橘子瓣,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绝望地闭上眼。
病房门被推开,杜军沉着脸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
“爸,”他声音硬邦邦的,把纸递到杜为国眼前,“厂里财务科刚给的,您这回住院的费用单子。这才几天,就花了快三百块了!厂里说,后续治疗是大头,让家属先垫上,回头按政策报。”
“三百?!”刘美丽尖声叫起来,橘子也不吃了,“这才几天啊!抢钱呢?老杜,你听见没?三百块!咱家哪还有钱?你那点棺材本,早给灵芝那个赔钱货折腾没了!”
杜为国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里爆出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不知是痛还是怒。
“厂里怎么说?”刘美丽转向杜军,眼珠滴溜溜转,“杜灵芝现在可是红人,承包着食堂,赚得盆满钵满!她亲爹躺在医院里等死,她连个面都不露?这钱,就该她出!”
杜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去食堂找过她两回了!连门都没让进!张全那狗腿子挡着,说杜灵芝忙备战什么港城比赛,没空!还说……还说我爸不是杜灵芝的爸,就算是当初也写了断绝书,白纸黑字,财产无关,生死自理!” 他越说越气,把手里的缴费单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
“不是她爸?放他娘的屁!”刘美丽叉着腰,唾沫星子横飞,“凭什么她说不是就不是。还有那断亲书,那是老杜气头上的话!血脉亲情是说断就断的?你们杜家可养了她二十多年!她赚的钱,就该拿来给老杜治病!她不出钱,就是大不孝!天打雷劈!”
她猛地俯下身,凑到杜为国耳边,声音又尖又利,像淬了毒的针:“老杜!你听见没?你养的好闺女!巴结上了港城大老板,攀上了省城的林公子,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眼看着亲爹烂死在医院里!你的肝烂了,她的心肝也烂透了!她这是要活活逼死你啊!你想想小宝!想想我肚子里你杜家的种!你就甘心这么窝囊地等死?让她拿着你的救命钱去风光?!”
“呃……呃啊!”杜为国被这恶毒的话语刺激得浑身剧颤,肝区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猛地弓起身子,干瘦的手死死抓住床单,指节青白,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额头上冷汗如瀑。
“爸!爸你怎么了?”杜军吓了一跳。
“快叫医生!叫医生啊!”刘美丽也慌了神,尖声叫嚷起来。
病房里顿时乱成一团。
杜为国的痛苦挣扎和那揉成一团的缴费单,像两把淬毒的钩子,彻底勾起了杜军心里积压的怨毒和不甘。他看着父亲蜡黄扭曲的脸,听着刘美丽添油加醋的哭嚎,一股邪火首冲脑门。
“杜灵芝!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杜军眼中凶光毕露,弯腰捡起地上那团皱巴巴的缴费单,又从怀里掏出那张早己泛黄、写着“逐出家门,财产无关,生死自理”的断绝书,狠狠攥在手里。
“走!去食堂!今天就是闹翻天,也得让她把钱吐出来!”
“巴渝厨娘”食堂正是午市最忙的时候。大锅里的“五味定风波”见了底,老马正吆喝着收摊。工人们心满意足地散去,食堂里弥漫着饭菜的余香和喧嚣后的宁静。
杜灵芝在灶台后清洗刀具。“厨娘刃”冰冷的刀身映着她沉静的眉眼,她正思索着《五味谱》中关于“苦”味降浊清心与“香”味醒神通窍的融合,如何应用于一道清炖药膳,为即将到来的高强度备战调理身体。
砰——!
食堂大门被猛地踹开!巨大的声响震得房梁都仿佛落灰。
杜军像一头红了眼的疯牛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挺着肚子、一脸刻薄相的刘美丽。
“杜灵芝!你给我滚出来!”杜军挥舞着手里揉皱的缴费单和那张泛黄的断绝书,唾沫横飞,声音嘶哑,“看看!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的爹,现在就躺在医院里等死!肝都烂透了!你却不管不顾,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他猛地将缴费单和断绝书狠狠拍在离得最近的一张饭桌上,油渍瞬间浸透了纸面。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攀上高枝了是吧?港城的大老板给你撑腰了是吧?省城的林公子是你相好了是吧?”刘美丽尖利的声音如同刮锅底,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杜灵芝,恨不得戳到她脸上,“有钱给野男人花,有钱去港城风光,没钱给你亲爹救命?!杜灵芝!你还是不是人?!你就不怕天打雷劈,生儿子没?!”
污言秽语如同粪水,劈头盖脸泼来。食堂里瞬间死寂。老马、小陈等人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响。赵西王五吓得缩到了灶台后面。
杜灵芝缓缓放下擦拭干净的“厨娘刃”。她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冷得如同西伯利亚冻原上万年不化的寒冰。她一步步从灶台后走出来,沾着水珠的布鞋踩在油腻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神经上。
“你都说他拿屎尿养我了,我还得感谢他?”她走到杜军和刘美丽面前三尺处站定,声音平静得可怕。
杜军被她那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但随即被更大的怒火淹没:“杜灵芝,你……”
“说完了,就拿着你们的脏东西——”杜灵芝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锋利,“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