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马车碾过最后一块青石板,停在江府的朱门前。檐下两盏褪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映出门前冷清的景象。
唯有两个打着哈欠的家丁,并一个满眼欣喜的老嬷嬷。
她身上那件靛青色粗布短衫早己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磨出细密的毛边,补丁摞着补丁。藏腰上胡乱系着的草绳,在风里轻轻晃动,一支廉价的素木簪子将头发盘起来。
几缕花白头发从边缘散出来,随意地垂在布满皱纹的脸颊两侧,看见马车来时双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这不是丞相府的马车。
"嬷嬷!"
马车还未停稳,江晚璃便提着裙裾一跃而下。
她像只归巢的雀儿般扑向老嬷嬷,云萝紧随其后从另一辆灰篷马车上下来,虽步履稍缓,但腹间包扎的细布己不见血痕。
褪色灰布袄裹着单薄身形,领口袖口新镶的墨绿滚边齐整妥帖,衣裙补丁细密如星子,乌发挽成简单的堕马髻,用一根打磨光滑的檀木簪子固定。
几缕碎发自然垂落鬓边,添了几分柔美,眉眼弯弯,杏眼明亮清澈,虽无胭脂修饰,却自有一股淡雅清丽的气质。
"璃丫头?真是我的璃丫头?"陈嬷嬷颤巍巍伸出枯枝般的手,浑浊的老泪在皱纹间蜿蜒,"快让嬷嬷瞧瞧,这眉眼……"粗糙的指尖悬在江晚璃颊边,迟迟不敢触碰,生怕是场幻梦。
两名家丁交换了个惊疑的眼神,其中一人转身就往府内疾奔。
江晚璃将嬷嬷粗糙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眼中泪光盈盈:"是我,嬷嬷摸摸看。"
指尖传来的温度让老人浑身颤抖,却不知少女此刻心中翻涌的血色记忆。
前世大雪纷飞时,正是这双枯瘦的手为她收殓残破的身躯,拖着草席在雪地里蹒跚而行
陈嬷嬷为她收殓的尸骨还未凉透,就被江月姝带人拖到坟旁的老槐树下。粗粝的麻绳勒进老人枯瘦的腕子,陈嬷嬷被活活冻死了。
而她的好妹妹,就站在一旁捧着暖炉,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切。
"璃儿回来了?"
朱门内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江敬天携着赵氏疾步而来,江月姝挽着弟弟紧随其后。月光恰在此时穿透云层,照得那对母子三人衣襟上绣的缠枝纹泛着冷光。
"晚璃,我的好女儿,是母亲对不住你,让你吃了一年多的苦。"赵氏一把拉过江晚璃,捏着起手帕擦拭眼角。
睫毛低垂间,眼中却闪过一丝狠毒,张嬷嬷是怎么办事的,怎么让这毫发无损的丫头活着回来了?
江晚璃不着痕迹的抽开手,假意为赵氏擦眼泪,"母亲千万不要说这种话,看见母亲身体康复,女儿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呀,母亲定是这些日子忧思过重,连泪泉都枯涸了!您大病初愈,赶紧进去歇着,若熬坏了身子,晚璃万死难辞其咎啊!"
江晚璃颤抖的声音里满是关切,垂落的发丝却掩住了她眼底翻涌的讥讽,大家的目光也似有似无扫过赵氏的脸。
"这……"赵氏没有想到江晚璃会当众揭穿她,尴尬的站在原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江敬天一脸笑意,这丫头在那寒岩寺待了一年多,居然出落得越发标致,看来这次接她回来的决定没有做错,倘若能成为他官路的垫脚石……
众人正准备进去,江孝城站出来伸手拦住江晚璃,语气不善"江晚璃,母亲不是派张嬷嬷去接你了吗?她人呢?一同去的丫鬟家丁呢?难不成都被你吃掉不成?"
张嬷嬷府上是除母亲和二姐之外,最疼他的人,且自己从小就看这个女人不顺眼,三人都是父亲母亲的亲生骨肉,为何就偏宠她一人?
可怜自己与二姐姐,在学业上稍微放松一下都会被骂,严重时甚至被鞭打罚跪,而江晚璃这个女人,虽在学习上有些天赋,确是个无能草包,尽在外面丢自己与二姐的脸面……
"三弟说笑了,我又不是妖精,如何会吃人?不信,你靠近看看。"
江晚璃莞尔一笑,抬手指了一下微张的嘴巴,模样俏皮。
望着眼前人,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那时她魂魄未散,亲眼看着江月姝带人离去后,江孝城从老树后缓步走出。他沉默地解开麻绳,将陈嬷嬷冰凉的躯体轻轻放下,探过脉息后,在她坟旁掘了个新穴。
风雪中,他跪在自己坟前重重磕了个头,身上落满白雪的模样,竟比往昔任何时刻都要清晰。
如今重活一世再相见,倒觉得这人眉目间少了几分戾气,连那总噙着冷笑的唇角,似乎都柔和了些。
"你!"江孝天气的说不出话,这女人何时这样巧言善辩了?她不是只会与父亲母亲告他黑状吗?
"三弟,怎么可以这样对大姐姐说话?"江月姝轻移莲步上前,葱白的指尖虚虚搭在江孝城肩上。
"三弟年纪小,挂念嬷嬷也是常理。"她偏头露出天真神色,"只是妹妹实在好奇,张嬷嬷带着那么多仆从去接姐姐,怎的……"眼波流转间意有所指地扫过江晚璃空荡荡的身后,"就只剩姐姐主仆二人回来了呢?"
绢帕掩唇的姿势恰到好处,既显出闺秀仪态,又将那句诛心之问衬得如同孩童稚语。
江晚璃拉开与她的距离,冷淡的说"路遇土匪,她们惨遭不幸,死了。"
"全死了?"赵氏惊讶出声,江孝城的眼泪唰的掉下来,"你骗人!"随后跑回府里。
"是,全死了。"这次是非常肯定的语气。江月姝暗暗拉了一下赵氏,递过去一个眼神,赵氏才冷静下来。
江月姝轻摇团扇,朱唇勾起一抹天真笑意:"姐姐与这丫头倒是福泽深厚,竟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扇面一收,她歪着头露出困惑神色:"只是听闻姐姐是乘他人马车而归?"
她掩唇惊呼:"哎呀!这般大恩怎能不请恩公进府奉茶?若叫人知道咱们相府这般不知礼数。"尾音拖得绵长,眼底却闪过毒蛇般的冷光。
江晚璃暗自冷笑。好个杀人不见血的算计。
未出阁的贵女与陌生男子同车而归,这盆污水泼下来,莫说姻缘,怕是连立足之地都要被这流言蜚语蚀尽了。
"二妹妹,我的的救命恩人就不劳你操心了,如果你好奇张嬷嬷的死,可以去衙门报官,正好我也好奇,大白天的,我们走的是官道,不知为何这群土匪如此嚣张。"
赵氏绞着帕子强笑道:"寒岩寺山路偏僻,想是贼人瞧见咱们府上马车华贵起了歹意。"话音未落,额角己渗出细密汗珠。
江月姝却抚掌轻笑:"母亲这话可说不通呢。"她的声音却故意扬高:"除非……救人的本就是姐姐的相好?否则哪来这般巧的缘分?"指尖在"相好"二字上刻意一顿,引得身后仆妇们纷纷侧目。
檐下灯笼忽明忽暗,照得江晚璃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她反手扣住江月姝的手腕,在对方错愕的目光中轻声道:"妹妹这般清楚英雄救美的戏码……"指尖微微用力,"莫非经常排演?""
不远处的马车中传出一声低笑,众人闻声望去,一枚玉佩从轿中飞出来,江晚璃眼疾手快接住,只见玉佩通体如凝结千年的玄冰,泛着幽幽冷光,双面雕刻九螭盘纹,螭首昂扬欲飞,爪间缠绕暗纹云雷,佩身流转着星辉般的细碎光芒。
他低沉的嗓音裹挟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传出轿帘:"江相家的千金,当真令本王大开眼界。"
"是…是摄政王殿下?"江敬天眼尖,一眼通过玉佩认出轿中之人。
他浑身一震,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摄政王,此刻竟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额角渗出冷汗,余光在两位女儿之间游移,大女儿垂首而立看不清神色,小女儿还维持着娇俏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