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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复那疯癫的身影和凄厉的笑声，仿佛还在眼前耳边回荡。那场荒诞的“水坑沐浴斋戒”闹剧，非但没让柳玄机感到轻松，反而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心头。一个曾经搅动风云的人物，就那样轻易地被命运碾碎，沉沦在自我编织的幻梦里。这让他对自己的“神棍”生涯，第一次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和……恐惧。
萧峰的死，应验了他随口喷出的谶语；阿紫的遗言，诡异地点破了他多年前的卦辞；慕容复的疯癫，更是赤裸裸地展示了野心破灭后的虚无。他柳玄机这张破嘴，还有怀里这个时灵时不灵的“天机宝鉴”，到底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家伙事儿，还是……催命的符咒？
“无量天尊…” 柳玄机缩着脖子，对着阴沉沉的天空无声祈祷，“弟子知道错了…弟子以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呃…重新做神棍！绝不再瞎咧咧预言了！您老行行好，给弟子指条明路吧？要不…显个灵，告诉弟子这盒子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也行啊！”
或许是祖师爷听到了他“虔诚”的祈祷，当他骑着骡子，浑浑噩噩地转过一个山坳时，一片恢弘庄严、宝相森严的建筑群，赫然出现在烟雨朦胧的山峦之间！
红墙黄瓦，殿宇重重，悠扬的钟声穿透雨幕，带着洗涤心灵的梵音。山门巍峨，上书三个古朴雄浑的大字——少林寺！
柳玄机猛地勒住青骡，呆呆地望着那片佛门圣地。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乱的脑海：
扫地僧！
那个在藏经阁外，默默无闻，却如同定海神针般神秘莫测的老僧！那个连萧远山、慕容博这等绝世凶人都能轻易点化的存在！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关于天机？关于命运？关于…自己怀里这邪门的盒子？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涌上心头！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对！去找扫地僧！这位佛门隐圣，或许能解开他心中的谜团！至少…能告诉他，这“预言成谶”的破事儿，到底是不是他的锅？！
这个念头一起，立刻如同野草般疯长，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疑虑。柳玄机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人生新方向！他用力一拍青骡的屁股：“驾！快！目标少林寺！贫道要去…呃…拜佛！求个心安！”
他把“探寻扫地僧秘密”包装成了“拜佛求心安”，连自己都快信了。
缴纳了“微不足道”的香油钱，柳玄机成功混进了香客如织的少林寺。他无心欣赏大雄宝殿的金碧辉煌，也无心聆听僧众的诵经声，一门心思首奔寺中深处那僻静的角落——藏经阁。
藏经阁是少林重地，寻常香客不得入内。柳玄机绕着那古朴庄严的阁楼转了好几圈，只能远远观望。阁楼飞檐斗拱，沉淀着岁月的沧桑，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尘埃混合的气息。几个年轻僧人抱着经卷匆匆进出，神色肃穆。
柳玄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阁楼周围。终于，在阁楼侧面，一棵巨大的菩提树下，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一个极其普通的老僧。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身形佝偻，须眉皆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如同古树的年轮。他手里拿着一把半旧的竹扫帚，正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极其专注地清扫着菩提树下金黄的落叶。他的动作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专注，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手中的扫帚，和那一片片飘落的叶子。雨水打湿了他的僧衣和须眉，他却浑然不觉，仿佛与这雨、这风、这落叶、这古刹，完全融为了一体。
就是他！扫地僧！
柳玄机心头狂跳！他强压下冲过去纳头便拜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虔诚的香客，装作欣赏菩提树的样子，慢慢向那边踱去。
他停在距离扫地僧约莫七八步远的地方，双手合十，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而充满“求知欲”：
“阿弥陀佛…这位大师傅…有礼了。贫道…呃，在下…观大师傅扫地理尘，心无旁骛，动静之间，暗合天道，实在令人钦佩！敢问大师傅，在此扫地理经多少年了？”
扫地僧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竹扫帚划过石板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混在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他仿佛根本没听到柳玄机的话。
柳玄机等了片刻，有点尴尬。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提高了一点：“大师傅？贫道…在下柳玄机，对佛理…呃…对扫地…颇有兴趣！不知大师傅可否指点一二？比如…这扫地理，如何扫去心中尘埃？如何…呃…明心见性？”
扫地僧依旧沉默。他专注地扫开一片被雨水打湿、紧贴在石板上的叶子，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去珍宝上的灰尘。
柳玄机有点急了。他眼珠一转，决定抛出点“干货”吸引注意：“大师傅！实不相瞒！贫道…在下曾夜观天象，偶得天机！见这藏经阁上空…隐有紫气东来！龙虎交泰！此乃…此乃大智慧、大神通隐现之兆啊！想必…想必与大师傅您在此处…呃…勤修不辍有关？”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扫地僧的反应，同时心里默念：祖师爷莫怪！弟子这是曲线救国！不算瞎咧咧预言！
可惜，这番“高深”的“天机”解读，如同泥牛入海。扫地僧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沉浸在他那“一沙一世界，一扫一菩提”的境界里。他甚至微微侧过身，开始清扫菩提树根附近堆积的落叶，背对着柳玄机。
柳玄机碰了一鼻子灰，还不死心。他想起《天机秘录》里那些玄之又玄的记载，什么“气机感应”、“神识共鸣”，决定换个思路——物理观察法！
他找了个不远不近、又能看清扫地僧动作的角落，也不嫌脏，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从怀里掏出笔墨纸砚。
辰时三刻： 目标出现。灰衣，白须，持竹扫帚。步伐…嗯，很慢，很稳。第一步左脚，第二步右脚…间隔约莫…三息？
辰时西刻： 目标开始清扫菩提树下落叶。动作极其…极其规律！从东往西扫三下，再从南往北扫两下！然后重复！像…像某种阵法？贫道尝试在心中默画轨迹…有点头晕。
巳时初： 雨势稍大。目标僧衣湿透。动作…无变化！连扫帚刮过石板的声音节奏都没变！此等定力…恐怖如斯！难道真是…天人合一，寒暑不侵？
巳时二刻： 目标暂停。抬头…望天？不，是看菩提树叶。眼神…空洞？深邃？贫道看不透！他盯着一片被雨打落的叶子看了足足十息！然后…继续扫地！怪哉！
午时： 目标离开。步履依旧缓慢规律。消失于藏经阁侧门。贫道…饿了。收工。
接下来两日，柳玄机风雨无阻，像个最敬业的狗仔队，准时蹲守在他的“观察点”，继续他的“扫地僧行为学研究”。
观察日志·第二日·小雨：
重复昨日扫地轨迹。精准！贫道拿树枝在地上比划过，分毫不差！
有年轻僧人送来食盒。目标接过，就地坐在菩提树根下进食。细嚼慢咽，一粒米不落。吃完，将碗筷放回食盒，继续扫地。
尝试靠近搭话：“大师傅，粥可还热乎？” 目标无反应。仿佛贫道是空气。
目标扫到一块松动石板处，扫帚尖轻轻一点…石板竟…竟严丝合缝了？！贫道眼花了？还是…传说中的…举重若轻？内功通玄？！记录！重点记录！
观察日志·第三日·雨霁微晴：
阳光透过云层缝隙洒下。目标扫地时，身影在光与影中交错…竟有种…难以言喻的和谐感？仿佛他本就在那光暗之间。
贫道壮着胆子，在目标扫过的路径上，“无意”掉落一枚铜钱。目标扫帚扫至，铜钱…竟被一股柔和力道带起，稳稳落在路边草丛中！目标目不斜视！神乎其技！
彻底放弃搭话。改用“意念交流法”！贫道盘膝而坐，闭目凝神，心中默念：“大师傅！天机宝鉴是何物？预言成谶是何因？弟子柳玄机，诚心求教！” 默念十遍…睁眼。目标…依旧在扫地。沙…沙…沙… 贫道感觉像个傻子。
三天！整整三天！柳玄机感觉自己像个对着深不可测的古井呐喊的痴人，除了自己的回声，什么也得不到。
扫地僧就像一个活着的谜。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天机”。他明明就在那里，做着最平凡的事，却透着一股无法理解的深邃和超然。柳玄机用尽了他那点“神棍”的伎俩——套近乎、抛诱饵、搞观察、玩玄学……结果连人家一片衣角都没“研究”明白！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三天的蹲守，在对方眼中，是不是就像菩提树下多了一只聒噪的麻雀？或者…一只努力想解读人类行为的蚂蚁？
“无量…那个…天尊…” 柳玄机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茫然，“贫道…贫道大概是…想多了？”
什么紫气东来？什么龙虎交泰？什么大智慧大神通？或许…人家真的就只是个扫了一辈子地、心静如水的老和尚？自己那些“预言成谶”的破事，跟人家半毛钱关系没有？纯粹是自己吓自己？
他看着怀里那沉甸甸的黑布包袱。盒子依旧冰冷沉寂，仿佛一块真正的顽石。
他看着藏经阁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尘世的门。
“罢了罢了…” 柳玄机长长叹了口气，认命似的站起身，拍了拍沾满泥水的屁股，“天机…天机个屁！祖师爷不给饭吃，贫道…还是去琢磨点实际的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空无一人的菩提树下，那片被扫帚打理得纤尘不染的石板地。夕阳的光线在上面跳跃，干净得如同镜面。
柳玄机摇摇头，牵起那匹啃菩提树皮啃得正欢的青骡，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下山的路走去。背影萧索，带着几分被“天机”戏耍后的狼狈，和一种“求道无门”的落寞。
藏经阁的阴影里，似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扇紧闭的门，依旧紧闭。扫地僧的秘密，如同这少室山的云雾，依旧笼罩在柳玄机无法触及的深处。他探寻“天机”的少林之行，最终以一场充满挫败感的“扫地理观察”告终，只留下了一本写满无效记录的破书，和一个更加迷茫的神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