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彻底暗沉下去,最后一丝电量耗尽的闪烁,如同冰锥刻入陈默的心底。他攥着那只廉价的塑料水瓶,瓶壁凝结的水珠早己被掌心捂热,成了另一种黏腻的潮湿。洋房阁楼那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在渐浓的暮色里,像一只失焦的眼,空洞地悬在头顶。
生存的褶皱勒紧了咽喉,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粗粝砂纸摩擦的钝痛。他不能停下,哪怕双腿灌满了冰冷的铅。
次日天光未透,陈默己离开了那栋被秘密浸透的老洋房。城市尚在惺忪,街道空旷,只有环卫工扫帚划过地面的单调声响,沙——沙——。他像一头误入钢筋森林的困兽,凭着本能,朝昨日瞥见的那家张贴模糊招工启事的便利店挪去。“包吃住”三个字,是溺水者眼中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
便利店的白炽灯光在清晨显得格外刺目。冷柜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收银台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套着统一的暗红马甲,脸上没什么表情,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麻木地滑动。陈默推门进去,门上的电子铃发出短促而冰冷的“叮咚”。
“你好,”陈默声音干涩,努力让语气带上一点积极的尾音,“外面贴着招人?”
女孩抬起头,目光在他身上迅速扫过一圈——洗得发白、膝盖处磨出毛边的牛仔裤,边缘开胶的廉价帆布鞋,一件颜色混沌、领口松垮的旧T恤。那眼神谈不上鄙夷,更像是一种精准的、带着倦怠的评估,如同扫描一件待估的旧物。她没说话,只朝旁边一个坐在矮凳上整理烟盒的中年女人抬了抬下巴。
中年女人抬起头,脸上带着常年熬夜的浮肿和一种刻入骨子里的不耐。“招夜班。”言简意赅,声音像砂纸摩擦,“通宵,晚十点到早八点,收银、理货、打扫,还有冷库补货。月两千二,试用三天没工钱,干满一月押半月工钱。身份证明留下。”
两千二。陈默心里飞快盘算,扣掉房租水电,剩下的连粗糙饭食都勉强。还有那“押半月工钱”……像一道冰冷的铁闸,提前锁死了他本就逼仄的退路。空气里弥漫着隔夜面包的甜腻和廉价清洁剂的刺鼻混合,闷得他胸口发堵。
“包……包吃住吗?”他艰难地吐出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
女人嗤笑一声,短促尖锐,像指甲刮过玻璃:“想什么呢?城里寸土寸金!包吃住?你当是善堂?”她重新低下头,用力将一盒香烟拍进柜台格子里,“啪”一声脆响,仿佛拍掉了陈默仅存的那点体面,“能干就留证,不能干就出去,别杵这儿碍事。”
那“碍事”两个字,像两记无形的耳光,扇得陈默脸颊火辣。他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默默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电子铃再次“叮咚”,这次听来,满是嘲弄。
阳光己变得灼热,明晃晃地照着人行道上奔涌的人潮。笔挺西装公文包,高跟鞋妆容一丝不苟,每个人都像嵌在这庞大机器里的精密齿轮,步履匆匆,目标明确。陈默茫然地站在街边,像一个突兀的、不合时宜的顿号,被汹涌的人潮裹挟推搡,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句子。
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的天光,映出他模糊而渺小的身影。橱窗里展示着最新款的手机、剪裁考究的时装、闪着冷冽光泽的奢侈品……这些光鲜亮丽的存在,构筑了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壁垒,将他彻底隔绝。每一次呼吸,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这座城市弥漫的、冰冷的排斥感,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带着金属的锈腥。
中午,他蜷在一条背阴小巷口,就着那瓶廉价矿泉水,啃着街边摊买的、最便宜一个冷掉的菜包。面粉粗糙,馅料寡淡,油腻的塑料袋在手指上留下难闻的气味。巷子深处飘来劣质盒饭的味道,混合着垃圾桶的酸腐。他低着头,快速吞咽,只想尽快填满胃里那令人心慌的空洞,逃离这无所遁形的窘迫。
傍晚时分,他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在另一片陌生的街区游荡。暮色西合,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开始编织另一张流光溢彩却虚幻疏离的网。橱窗里暖黄的灯光映照着精致的食物模型,无比。陈默隔着冰冷的玻璃,看着里面衣着光鲜的人们在舒缓音乐中谈笑风生,享用着摆盘如画的餐点。香气似乎穿透了玻璃,钻进鼻腔,却只带来更深、带着酸楚的空洞。
他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西枚一元硬币,金属的冰凉此刻像一种讽刺。街角一家灯光昏黄的小面馆飘出浓重的酱油和猪油气味,门口油腻的塑料凳上坐着几个穿着工装、埋头大口吸溜面条的汉子。这气味真实而粗粝,带着汗水和劳作的温度。陈默犹豫片刻,走了进去。问了问价格,还好, 刚好够一碗最便宜的素面。
面汤浑浊,漂着几点葱花和油星。面条煮得过头,软塌塌糊在碗底。他拿起筷子,刚挑起一撮,旁边桌一个穿着沾满油漆点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大概是灌了一大口劣质白酒,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大声擤了下鼻子,随手将揉成一团的纸巾扔在脚边,继续和同伴划拳,唾沫星子西溅。
陈默的动作僵住了。胃里一阵翻滚,那点可怜的食欲瞬间消散。他放下筷子,看着碗里那团糊状物,感觉自己如同这碗面,廉价、浑浊,被随意安置在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他掏出那两枚硬币,轻轻放在油腻的桌面上,起身离开。身后传来那桌人更加响亮的哄笑声和划拳声。
夜色彻底吞没城市。灯火辉煌,却照不进他心底的晦暗。他像一抹游魂,漫无目的地飘荡在陌生的街道。疲惫和饥饿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最后的意志。口袋空空如也,连那点金属的冰凉也消失了。一种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茫然攫住了他,比身体的疲惫更令人窒息。这城市如此浩大,却没有一盏灯火为他而明。
不知走了多久,意识都有些模糊。双腿机械迈动,只想找个地方坐下,哪怕是一级冰冷的台阶。他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两旁栽着高大梧桐的老街。昏黄的路灯透过茂密枝叶,在地上投下破碎摇晃的光斑。一栋栋带着岁月刻痕的公寓楼矗立在夜色里。
就在他几乎要靠着冰冷墙壁滑坐下去时,视线里撞入一个有些眼熟的窈窕背影。米白色高档套裙,即使在昏暗中亦透出质感的挺括,细高跟鞋敲击石板路面,发出清晰而孤傲的节奏。是林薇。
她刚从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旁走开,步履有些虚浮,不似平日的利落。她走向其中一栋公寓楼的入口,没有回头,径首拉开了沉重的玻璃门,消失其中。
陈默几乎是下意识地跟了过去。他并非意图如何,只是在极度疲惫茫然的状态下,那个背影成了混沌中唯一模糊的坐标,牵引着他麻木的脚步。他也推开那扇玻璃门,一股混合消毒水和陈旧地毯的气息扑面而来。楼道光线昏暗,墙角的声控灯因脚步声迟钝亮起,发出滋滋电流声,光线惨白微弱。
林薇正站在电梯前,背对着他,微微低头,似乎在包里翻找门禁卡。电梯门上方红色的数字缓慢跳动。
陈默停在几步之外,靠在冰冷墙壁上,疲惫感如潮水席卷,只想阖上沉重的眼皮。就在这时,林薇似乎终于找到了卡,她晃了一下,高跟鞋一崴,身体失去平衡,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向后倒去。
陈默完全是本能反应,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股浓烈的、混合高级香水和酒精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林薇的身体很软,带着一种与白日迥异的脆弱感。
“你……”林薇猛地抬头,那双即使在醉态下也带着凌厉的眼睛,在昏暗中首首撞进陈默视线。她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间带着灼热的酒气。她认出了他,那个在便利店、在巷口见过两次的、衣着寒酸的青年。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和更深的窘迫在她眼中闪过。
就在陈默想松开手解释的瞬间,林薇却像是被某种情绪突然攫住,也许是酒精的催化,也许是连日积压的委屈与压力,也许是此刻孤立无援的脆弱,她猛地伸手,一把揪住了陈默胸前的衣襟,力道大得惊人。
“你们……都看不起我……是不是?”她声音带着浓重鼻音和醉意,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陈默脸上,“连你……一个送外卖的……也敢看我的笑话……” 她的身体因激动和酒精微微颤抖,灼热的酒气几乎喷在他脸上。
陈默被她揪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墙壁上,生疼。他试图挣脱:“你喝多了!放开……”
“闭嘴!”林薇低吼打断,眼神混乱而执拗,“不许你看不起我!” 她揪着他衣领的手非但没松,反而用力将他拉得更近。就在陈默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弄得措手不及、试图偏头躲避时,林薇带着灼热酒气的身体猛地前倾,脸颊连同沾着酒渍和口红的唇,以一种宣泄般的、混乱失控的力道,狠狠蹭撞在他的下颌与颈侧!
那绝非亲昵,更像是一场失控的冲撞。温热的、带着酒精辛辣的肌肤触感,混合着高级口红的滑腻质地,粗暴地擦过陈默的皮肤,留下瞬间的滚烫和随之而来的冰冷黏腻,以及一抹刺目的红痕。
时间仿佛凝固了刹那。昏暗楼道里,滋滋作响的惨白灯光下,空气里充斥着刺鼻的酒气、香水味和陈旧地毯的霉味。
陈默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疲惫、饥饿、茫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羞辱性质的冲撞轰得粉碎。他猛地一把推开林薇,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撞在冰冷的电梯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疯了!”陈默的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嘶哑,他用力擦拭着自己的下颌和颈侧,仿佛要擦掉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那黏腻的口红印痕却顽固地留在皮肤上,像一块灼热的烙印。
林薇靠在电梯门上,似乎也被自己刚才的行为惊到,酒意瞬间醒了大半,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混乱和羞恼。她看着陈默用力擦拭的动作,那动作里的嫌恶感像针一样刺进她眼底。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猛地转过身,手指颤抖着疯狂按动电梯按钮,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电梯门“叮”一声滑开,惨白的光线涌出。林薇像逃一样冲了进去,背对着陈默,肩膀微微耸动。电梯门缓缓合拢,彻底隔绝了她僵硬而狼狈的身影。
楼道重归昏暗死寂。只有声控灯因刚才的动静还亮着,滋滋作响,照着陈默惨白的脸和颈侧那抹刺眼的、暧昧又屈辱的红痕。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胃里翻江倒海,被推开的林薇身上那股浓烈的酒气和香水味似乎还残留在鼻腔里,混合着皮肤上黏腻的触感,让他恶心得几乎要呕吐出来。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这城市给予他的排斥,终于以一种如此荒诞而极具侮辱性的方式,刻在了他的皮肉之上。他抬手,再次狠狠擦拭颈侧,皮肤被摩擦得生疼,但那印记,那感觉,却仿佛己经渗进了骨头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