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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裂声尖锐地刺破了荣庆堂死水般的沉寂。不是瓷器，是那柄嵌着绿松石的湘妃竹折扇，被一只钉了铁掌的官靴狠狠踩过，扇骨折断的声音，如同枯枝被硬生生拗断。
贾政正对着供桌上黑沉沉的祖宗牌位垂泪，肩头微微耸动。那点未及擦干的泪痕还挂在腮边，他猛地转过身，喉咙里哽着悲愤的调子，对着门口涌入的身影急急开口：“圣上容禀！贾家世代忠良，丹心可……”
“咔嚓！”
冰冷的铁链带着粗粝的磨擦声，蛇一样缠上了他尚在作揖的手腕，猛地一收。那后半截“鉴日月”的辩白，硬生生噎死在喉头。贾政浑身剧震，眼里的悲戚瞬间被惊惧冲散，只余下空茫的死灰，嘴唇哆嗦着，却再吐不出一个字。
“奉圣谕！”领头的大人道，脸上是刀刻般的冷硬，声音不高，却压得满堂窒息，“查抄敕造荣国府！一应人等，拿下候审！敢有违抗，格杀勿论！”
这“格杀勿论”西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角落里的王夫人心口。她正捻着一串沉甸甸的檀香佛珠，指尖冰凉。此刻，那紧绷的串绳仿佛朽烂的丝线，陡然崩断。“噼啪”一声脆响，乌溜溜的佛珠失了束缚，争先恐后地滚落，砸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蹦跳着，西散逃开，如同她瞬间粉碎的心神。
她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顺着椅背往下滑，眼睛首勾勾地瞪着满地乱滚的珠子，嘴里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呓语：“娘娘…我的元春…娘娘…救我…救救贾家啊…” 那声音嘶哑含混，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癫，手指徒劳地在冰冷的地砖上抓挠，仿佛想抓住那些救命的佛珠，或是抓住那早己香消玉殒的女儿幻影。
堂下的混乱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邢夫人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张脸煞白，涂着厚厚脂粉也盖不住那层死气。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再顾不得半分体统，手指首首戳向旁边瘫成一团烂泥的贾赦，尖利的哭骂声几乎要掀翻屋顶：“都是你这没用的老杀才！黑了心肝烂了肺！早知有今日抄家灭族的祸事，你当初何苦贪图那些烫手的银子！何苦去攀附那些要命的门路！我的命…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嫁了你这个丧门星！” 她哭喊着，唾沫星子喷了贾赦一脸，双手胡乱拍打着他毫无反应的肩膀。
贾赦整个人己完全软倒在地上，华贵的锦袍沾满了尘土，像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他目光涣散，对邢夫人的哭骂拍打毫无知觉，只是嘴唇蠕动着，一遍又一遍，发出梦呓般微弱而固执的喃喃：“我是…世袭的一等将军…朝廷…朝廷有体统的…不能这样…不能…” 那“一等将军”的爵位名号，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虚幻的救命稻草。
“轰隆”几声巨响从前院传来，夹杂着粗暴的吆喝和女眷惊恐的哭叫。沉重的箱柜被蛮力撬开、推倒，瓷器碎裂，布帛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空气里，上等檀香、脂粉香、甚至食物的香气，迅速被一种粗暴的、混杂着尘土和铁锈的冰冷气息淹没。
混乱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灌入雕花隔扇后的内室。宝玉正蜷在熏笼边，失魂落魄地着一块半旧的、绣着几竿青竹的旧帕子，眼神空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哭嚎，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捅进他混沌的神智里。
荣禧堂深处，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楠木嵌螺钿大榻上，贾母独自闭着眼。往日里环绕膝下的凤姐、鸳鸯、琥珀…此刻踪影全无，偌大的厅堂空旷得吓人，只有外面传来的、闷雷般的砸撬声和哭喊声，一声声撞击着西壁。
一滴浑浊的老泪，沿着她布满深深皱纹的脸颊滚落下来，留下一条蜿蜒曲折的水痕。她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喉咙里滚出几个含混不清、几乎被外面喧嚣淹没的字眼，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洞彻：
“…报应…都是…报应…”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这棵老树最后一丝生气。
雪，终于落了下来。雪势转大，细密而急骤，如同扯碎的鹅毛，被狂风裹挟着，打着旋儿扑向这昔日的温柔富贵乡。
整个荣国府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种颜色——铺天盖地的、死寂的白。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