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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那口血，终究没能吐尽他半生的憋屈和绝望。他像一盏被风吹得只剩豆大火苗的油灯，在破窑里又熬过了几个昼夜。药汤灌下去，米粥喂进去，却如同泥牛入海，唤不回一丝活气。他大部分时间昏沉，偶尔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茫然地转动，喉间发出模糊不清的“玉…玉…”，不知是呼唤那个早逝的长子贾珠，还是那个早己仙去的老母，又或是…那个不知去向的宝玉。
终于，在一个雪后初霁、阳光惨白的清晨，那点微弱的火苗，悄无声息地熄了。没有遗言，没有挣扎，像一片枯叶飘落尘埃。王夫人守在一旁，脸上那日喷溅的血污早己干涸结痂，成了几道丑陋的暗红疤痕。她没有哭，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只是伸出枯枝般的手，一遍又一遍，机械地抚平贾政身上那件破旧寿衣的褶皱。那寿衣，还是李纨连夜翻出自己压箱底的一件半新不旧棉袄改的。
李纨默默张罗着简陋到极致的身后事。一口薄皮棺材停在破窑外冰冷的雪地上，几个昔日放出来、如今又悄悄聚拢的旧仆，在鸳鸯、麝月的带领下，在冻土上勉强刨着坑。锄头落在硬邦邦的地上，发出沉闷的“铛铛”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每个人早己麻木的心。
没有纸钱，没有哀乐，送葬的队伍稀稀拉拉，被贬为庶人的二房，只剩下这几个形容枯槁、裹着破旧棉袄的妇孺。
棺材缓缓落入浅坑。冻土夹杂着雪块，被一锹锹撒上去，覆盖住那曾经代表荣国府门楣的贾政。每一声泥土砸在棺盖上的闷响，都像敲在众人心头最后一点支撑上。
“爹——！” 一声嘶哑凄厉的哭嚎骤然炸响！
一首沉默跟在队伍最后、仿佛失了魂的贾环，猛地扑倒在坟前！他瘦小的身体整个扑在冰冷的冻土上，双手疯狂地刨抓着刚刚覆盖上去的泥土和雪块！指甲瞬间崩裂，渗出血丝，混着泥土冻在指头上！
“爹！你起来！你看看我！你看看环儿啊！” 贾环的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绝望，“我不是废物！我不是！我能行！我能撑起这个家！爹！你起来看看我！你看看啊——！” 他像一头绝望的小兽，用额头狠狠撞击着冻硬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额头上很快一片青紫淤血。
赵姨娘扑过去，死死抱住癫狂的贾环，泪水汹涌而出：“环儿！环儿！别这样！你爹…..走了！走了！” 她用力想把他拉起来，可贾环的力气大得惊人，死死扒着坟土，嚎啕大哭，仿佛要将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不甘、渴望被认可的执念，连同父亲离世的剧痛，在这一刻全部倾泻出来。
李纨站在一旁，紧紧搂着被吓得瑟瑟发抖的贾兰。她看着扑在坟头状若疯魔的贾环，看着王夫人那麻木空洞的侧脸，看着这荒凉坟头、破败送葬的队伍，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悲哀如同冰冷的雪水，瞬间淹没了她。她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天，真的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