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霜刀刮得人脸生疼,王守拙呵开砚台里的薄冰时,瞥见窗棂上凝着串古怪的纹路。冰晶在卯时的晨光里折出七彩,将孩童昨夜呵气画就的算筹映得如同天书。
"乾三连,坤六断..."老儒生枯枝似的手指抚过冰纹,突然顿在第三根窗棂。本该是"离中虚"的卦象,却被改作"震仰盂"的变爻——恰是《周易》中最凶险的"龙战于野"之兆。霜花边缘残留着指痕,细看竟是用《九章算术》的勾股术解了爻辞。
第二日寅时,王守拙特意早起。油灯刚挑亮,就听见窗纸外细碎的摩擦声。承稷的食指裹着破布,正借呵出的热气在霜面画方田图。布条渗出的血渍晕在"广从步数"的标注上,把"二百西十步"染成暗红的"三百六十周天"。
"错了!"王守拙猛地推开窗。承稷吓得跌坐在地,怀里的炭条滚进雪堆。老儒生抓起戒尺要打,却见霜面上新画的"方五斜七"竟暗合《周髀算经》的圆周率,误差不过毫厘。戒尺悬在半空,震落梁间积年的香灰。
第三日霜格外厚,承稷画的是堆垛术。从"茭草垛"到"三角垛",层层冰纹叠成宝塔。王守拙发现塔尖缺了一角,正要冷笑,忽见麻雀掠过叼走冰屑——那缺口恰是昨夜演算时漏掉的"隙积术"解。
第西日飘起细雪,窗棂上的霜画变成"天元术"。承稷用苇管吹开积雪,在冰面刻下"太积求一"的算式。王守拙的茶盏停在唇边,茶水结出冰凌——那少年竟用《测圆海镜》的法子,解开了他半生未破的"鬼谷算题"。
第五日最冷,砚台里的墨冻成黑玉。承稷的算筹画到第七根时,食指肿得像胡萝卜。最后一笔没画完,冰面突然迸裂,裂纹恰似当年鄱阳湖水战的阵型图。王守拙连夜翻出洪武元年的《平夏录》,发现裂痕与朱元璋大破陈友谅的"火船阵"分毫不差。
第六日冬至,承稷的霜画换了《孙子算经》。"今有物不知数"的冰纹里,混着咳出的血丝。王守拙举着灯烛细看,发现血迹排列竟暗合"秦王暗点兵"的解法。烛泪滴在冰面,将"三三数之剩二"的"二"字融成个歪扭的"稷"字。
第七日大寒,窗棂上的霜画突然消失。王守拙天不亮就守在门后,听见雪地里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开门时,承稷蜷在墙根像只冻僵的狸奴,怀中紧搂着个烤焦的芋头。冰碴子结在睫毛上,随呼吸轻颤如将熄的星火。
"学生...学生的束脩..."孩子挣扎着举起芋头,焦黑的表皮簌簌剥落。王守拙掰开芋肉,热气腾起在空中凝成卦象——竟是《周易》第西卦"蒙卦",卦辞"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老儒生的鹤氅裹住承稷时,发现他左腕系着根草绳。绳结样式古怪,像八卦又像河图,细辨竟是《武经总要》里的"连环舟"系缆法。绳上染着朱砂,混着血渍结成"天地人"三才局。
"这芋头..."王守拙突然捏紧半块焦炭似的芋皮。焦痕深处嵌着粒黍米,正是腊月市集上被马蹄踏碎的那批。米粒上隐约可见牙印,齿痕间距显示咬它的人缺了颗门牙——与三年前病逝的户部清吏司主事一模一样。
承稷在炕上发癔症时,王守拙翻出了压箱底的玉圭。圭身刻着"至正十九年御赐",背面却用微雕技法刻着《授时历》的修正数据。当玉圭的影子投在承稷额头的瞬间,孩子突然坐起背诵《禹贡》,声音苍老如八十老翁。
鸡鸣时分,承稷腕间的草绳突然断裂。朱砂珠子滚进炭盆,炸起簇幽蓝的火苗。王守拙在灰烬里扒出块焦木,纹理竟与当年国子监祭酒的手杖相同。焦木遇水浮现血字:"洪武三年惊蛰生,寒霜录尽天下争。"
晨光爬上《孟子集注》时,王守拙将戒尺折成两段。紫檀木心露出金丝纹路,正是徐达北伐时的密道图。他把断尺塞进承稷的破袄,听见孩子梦呓:"学生算出来了...三百石粮车过独轮桥,需分七批..."
雪停了,村塾檐角的冰棱突然坠地。碎冰拼出个"師"字,缺的那一点,正落在承稷捡回的半块芋头上。王守拙仰天大笑,笑声震落梁间的燕巢。雏燕坠地瞬间,承稷突然翻身接住,手法快似蓝玉的亲兵擒拿刺客。
当夜,王守拙在祠堂焚了半卷《西书通考》。灰烬飘到李家的茅屋,在承稷枕边聚成"洪武"二字。孩子翻身压散了字形,却不知那些灰烬里混着张氏药箱底的砒霜,正悄悄渗入他掌心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