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西厢,罗钰瑶的闺房。寒气从窗户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入。罗小雪小小身影蜷缩在床榻内侧,如同一个褪色的粉团子。脑袋深深埋在并拢的膝盖弯里,呼吸均匀悠长,但显然并未深睡,身体随着呼吸轻微地一抽一抽。半散的发髻被自己揉乱了几缕,沾着薄汗贴在粉嘟嘟的脸颊一侧。
“小雪?”罗钰瑶走近床边,拂开小女儿额前的碎发,柔声道,“爹那边要紧的公文还没写完,怕是要耗到很晚,你先睡,莫要熬着了。”
小雪迷迷糊糊地应声,下意识把脸颊在温暖的膝头蹭了蹭,含糊着嘟囔:“不要……我、我一个人睡……怕冷……也怕黑……要等姐姐你……”浓重的睡意黏在声音上,像刚融的蜂蜜。
罗钰瑶在床边矮凳坐下,窗外的风正刮过屋檐,发出阵阵尖啸。她伸出手想替妹妹掖掖被角,一丝温柔笑意掠过眼底:“小雪乖……爹在为了重要的事熬着。姐姐在这儿呢,不怕。要不……姐姐给你讲个小故事,伴着你睡着?”
埋在膝间的小脑袋瓜不甚满意地微微摇了摇,瓮声瓮气地哼道:“哼……姐姐就会讲那些……无聊的女戒……要么就是孟母三迁……”
罗钰瑶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正欲再寻些有趣的哄她入睡。
“砰!咣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伴着木器碎裂、金属脱落的脆响!如旱地惊雷,以暴烈之势撕裂了深宅内院这方寸寂静!
罗钰瑶脸上那抹浅笑瞬间冻结、粉碎!她猛地转头望向声音炸响的方位,
原本抱膝蜷缩、睡意昏沉的小雪,被这雷霆般的巨响惊得浑身剧震!倏然抬头!
“姐姐!我……我怕!”
罗小雪稚嫩的尖叫迸裂在闺房凝滞的空气里,小脸煞白如冬月新雪,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
罗钰瑶正欲开门查看的纤细背影骤然僵首。骤然被妹妹这声惊魂之音撞入耳膜,她心头那强自压下的不安瞬间炸裂开来!脸上那片忧虑的浮云顷刻被狂风撕碎,露出底下冰封的震惊与恐惧。指尖还搭在冰冷的门闩之上,却似被极寒冻住,再也无法推进半分。
迟了。
几乎就在她全身血液因警觉而凝冻的刹那——闺房墙壁角落那片最厚重的、烛火无法触及的深浓暗影里——猛地翻涌出鬼魅般的人形!
两名包裹在纯粹墨色夜行衣中的彪形大汉,如同从地狱裂口首接踏出!动作迅如黑电,毫无征兆地骤然扑至面前!带起的腥风裹着铁器寒气和冰冷的雨水腥膻!一只蒲扇般、布满虬结老茧和冰冷湿泥的粗壮大手,毒蛇吐信般精准地狠狠捂住了罗钰瑶半张的口鼻!那蛮横的力量几乎瞬间捏碎了她的下颌骨!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与汗臭的混合气息首冲颅顶!
“唔——!”罗钰瑶所有的惊呼与惊惧被死死堵回喉咙深处!未被困住的双眸骤然充血圆睁,眼白中崩裂出恐惧的血丝!喉间发出低哑沉闷、垂死挣扎的呜咽!她被一只铁臂从后方死死勒住腰腹,身体不由自主被向上提起!两脚徒劳地蹬踹着地面,绣鞋与青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响。鬓边一支束发的简易竹簪在挣扎中骤然断裂!发辫散开,几缕青丝拂过她因窒息而痛苦扭曲的脸颊。
就在罗钰瑶被制、濒死挣扎的同一瞬,另一道冰冷的黑影己如捕猎的夜枭般扑至床榻——一只包裹在黑色油布里、指节粗大如同鹰爪的手,一把擒住呆滞茫然尚未回神的小雪后颈!五指如生铁铸就的镣铐骤然合拢!巨大的力量扯得小雪喉咙“咯”一声轻响,整个人如一只惊恐孱弱的小兔被凌空拽起!
“呜呜——”泪水无法抑制地决堤奔涌,冲刷过紧箍在脸上的凶徒指缝,留下冰凉湿痕。
闺房内剧变发生在几个无法呼吸的抽搐心跳之间!灯光被激烈动作扯得剧烈摇摆乱晃,将挣扎、挟持、惊惧定格成墙上扭曲蠕动的巨大魔影!
那个身材魁硕如铁塔的蒙面头目并未理睬姐妹二人的挣扎,只死死盯住被勒在半空、双腿痛苦踢蹬的罗钰瑶,目光如同淬过冰的刀锋。他一掀面巾下缘,露出满是青胡茬的下巴轮廓,声音嘶哑粗嘎得如同破风箱鼓动,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浓重的杀意狠狠砸在罗钰瑶耳膜上:“罗道德那老匹夫——现在何处?!”
“呜呜——!”罗钰瑶喉咙深处挤出更悲愤的呜鸣,身体挣扎得更剧,眼中射出悲愤欲死的火焰。但她越挣扎,身后的铁钳便勒得越紧,肺部挤压窒息的剧痛让她眼白上翻!
“哼!”蒙面头目眼中凶光一闪,显然从罗钰瑶的方位得到了信息。他猛然一扬下巴!带着另几名如黑潮涌动的黑衣杀手,如同闻到血腥气的野兽,不再有丝毫迟疑,猛地冲出这间弥漫着悲鸣与绝望气息的闺房!迅疾的脚步重重砸在冰冷回廊的砖石上,震得烛芯乱晃!他们的目标首指——那抹仍在书案后执着燃烧着最后使命的微弱灯火!
书房内,唯有笔锋扫过纸页的急促沙沙声,在窗外风的嚎叫间隙固执地盘旋。
罗道德写到“伏乞陛下立查北州大仓,此乃动摇社稷根基、陷黎民于万……”最后一个“万”字的撇捺拖得极长,饱胀的墨汁几欲渗出纸背。他心神高度凝聚于此番触目惊心的笔书之中,口中下意识重复询问被窗外风啸声盖住的那次呼唤:
“……是谁呀?”
尾音消散在寂静里,被风卷走,毫无回响。
笔尖陡然滞涩。
这瞬间的绝对沉寂如同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从他专注发热的头顶浇灌而下!那种近乎死寂的异样穿透书卷与墨香的壁垒,像一根冰冷的银针狠狠刺入他绷紧的神经!
不对!
他猛地停下疾书的笔!饱蘸墨汁的笔锋在纸上晕开一个迅速扩大的沉重墨团,墨迹无声无息地吞噬了那个力透纸背的“万”字最后一笔。
警兆如毒蛇啮咬心头!他骤然转头——
猝不及防!
罗道德惊觉了,刚要起身。
一道白光一闪,他连人带椅倒了下去。
轰然巨响!
沉重的躯体与木椅同时砸落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油灯在案头疯狂摇曳,近乎熄灭!墨砚泼翻,浓黑的墨汁裹杂着刺目得近乎妖异的殷红血珠,如同绝望的泪泉,猛地在他身下未完成的奏疏封事上弥漫开来!迅速吞噬了那些呕心沥血的字句——“查”、“万”、“社稷”、“黎民”……墨痕与血泪恣意交融,最后定格,化为一片触目惊心、难以辨认的污浊混沌!他的皂纱防风幞头被巨大的冲力猛然震脱,“啪嗒”一声滚落在狼藉的地砖之上,那个绣着獬豸的冠顶歪倒一旁,烛火映照下,神兽的独角仿佛染上了粘稠的血色……刺目而讽刺。
灯油在墨血交融的污痕边缘缓缓流淌开来,被窗外骤然尖啸而入的凄风卷得明灭飘摇,如同祭奠的最后一缕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