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 章 风雪埋骨
大业八年腊月初七,涿郡官道旁的积雪没过了脚踝。
楚骁跪在草棚里,把最后一件单衣盖在妇人身上。三天前他还在现代图书馆查资料,醒来就成了隋末寒门学子。这具二十二岁的身体里,装着历史系研究生的灵魂,还莫名其妙多了股使不完的力气。
"娘,喝口热水。"他捧起缺角的陶碗,妇人干裂的嘴唇刚碰到碗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沫溅在雪地上,像落了瓣梅花。
草帘子被北风掀起,露出官道上黑压压的骑兵。楚骁眯起眼睛——玄甲红缨,是隋朝府兵制下最精锐的骁果军。领头老将金盔映着雪光,紫金鱼袋在腰间晃荡,分明是...
"靠山王杨林?"楚骁脱口而出。史书记载这位大隋柱石此时该在辽东督运粮草,怎会出现在河北?
妇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骁儿...里正克扣的抚恤银..."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收紧,"在灶台第三块砖下..."话音戛然而止,楚骁只觉得腕上一沉,那截手臂首首垂落在草席上。
"娘!"
啸声震得草棚顶的积雪簌簌落下。楚骁自己都没察觉,体内那股怪力随着悲愤喷涌而出,三丈外的老槐树竟跟着晃了晃。
官道上的战马齐齐嘶鸣。金盔老将勒住缰绳,亲兵己经拔刀围住草棚。
"何人惊驾!"
楚骁抹了把脸,赤脚冲到雪地里跪下:"求大人赏口薄棺!"额头磕在冻土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清醒过来。这可是人命如草芥的乱世,眼前是隋炀帝的亲叔叔。
杨林抬手止住亲兵,花白胡须上结着冰碴:"方才那声长啸,是你发的?"
"小子丧母悲痛..."
"抬起头来。"
楚骁这才看清传说中的靠山王——方脸如刀削斧劈,左眉骨有道箭疤,征辽时留下的褐斑在颈侧若隐若现。最让他心惊的是那双眼睛,像雪原上的孤狼,又带着他读史时熟悉的,那种名将独有的锐利。
老将军突然翻身下马。包铁战靴碾碎积雪,停在楚骁母亲遗体前。出乎所有人意料,杨林竟对着草席抱拳行了军礼。
"令尊是?"
"家父楚远,大业七年征辽战死萨水。"
杨林瞳孔微缩。去年那场惨败,三十万大军回来的不足三千。他解下猩红大氅盖在妇人身上,转头喝道:"张彪!去涿郡买上等棺椁!"
亲兵队长犹豫道:"王爷,陛下催我们..."
"让你去就去!"杨林一脚踹在亲兵铁甲上,转头打量楚骁,"会武艺?"
楚骁还没回答,草棚里"咔嚓"一声响。众人回头,见妇人垂落的手掌下,草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那具瘦小的遗体竟压碎了硬木板!
杨林突然抓住楚骁手腕。粗糙的指腹着他虎口的老茧,那是常年握笔的手不该有的痕迹。
"有意思。"老将军冷笑,"书生手上长戟茧?"
楚骁后背沁出冷汗。正想着如何解释,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个络腮胡校尉狂奔而来,肩甲上还插着半截箭矢。
"报!卢明月叛军劫了粮队!"
杨林脸色骤变。楚骁心里咯噔一声——史书记载这场叛乱就发生在大业八年冬,叛军截断涿郡粮道,间接导致次年二次征辽失败。
"王爷!"校尉滚下马背,"叛军足有万人,赵将军他们..."
老将军突然盯住楚骁:"读过《孙子兵法》吗?"
"啊?"
"问你话!"
"读过!还能背《吴子》《六韬》!"楚骁差点咬到舌头。现代军训学的队列条例在脑子里打转,幸好本科论文研究过古代兵法。
杨林解下佩刀扔给他:"跟老夫杀贼去。"见楚骁愣着,老将军冷笑,"棺材钱要自己挣!"
楚骁望向草棚。母亲遗体己被亲兵用大氅裹好,雪地上留着拖行的痕迹。他突然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夺过校尉的马缰。
"小子楚骁,愿效犬马之劳!"
......
涿郡城西二十里的山谷里,血腥味混着焦烟往人鼻子里钻。楚骁趴在雪坡上,看着山下混乱的战场——运粮车燃起冲天大火,穿皮袄的叛军正围着百余隋军残部砍杀。
"叛军弓箭手在东南坡。"楚骁指向火光映照不到的阴影处,"他们故意放火逼我军出谷,真正的杀招在那。"
杨林挑眉:"眼力不错。"老将军突然抽出两根箭,搭弓便射。破空声过后,远处传来两声惨叫。
"报数!"
亲兵队长咽了口唾沫:"两...两百三十步?"
楚骁心脏狂跳。史书说杨林能力贯铁弓,没想到亲眼所见更震撼。正想着,老将军突然把铁胎弓塞到他手里。
"试试。"
楚骁下意识摆开架势。奇怪的是,明明从没摸过冷兵器,肌肉却自动调整到最佳姿势。弓弦拉满的瞬间,他仿佛看见个巨人的虚影在雪地上闪过。
"嗖——"
羽箭化作黑线,远处举火把的叛军应声而倒。亲兵们倒吸凉气——这一箭少说三百步!
杨林眯起眼睛:"楚兄弟好身手。"称呼己从"小子"变成"兄弟"。老将军解下酒囊灌了一口,"有胆量冲阵吗?"
楚骁望向山下。叛军主力正从山谷两侧压来,被围的隋军只剩三十余人背靠背死守。他突然发现体内那股怪力在沸腾,眼前不断闪过陌生又熟悉的战场画面。
"给我二十骑。"
"哦?"
"东南坡弓箭手交给我。"楚骁指向粮车残骸,"王爷可率主力从那片火场突袭,叛军必乱。"
杨林抚掌大笑:"张彪!给他三十精骑!"老将军翻身上马时,突然压低声音,"若你战死,老夫亲自为你母子刻碑。"
楚骁握紧佩刀。战马冲下山坡的瞬间,寒风刮得他睁不开眼。但身体仿佛有记忆般自动伏低,耳边响起自己都陌生的吼声:
"大隋骁果军在此!"
三十铁骑如尖刀插入敌阵。楚骁的刀锋划过第一个叛军喉咙时,温热的血喷在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恶心,反而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他看见自己的手自动变招,刀背格开刺来的长矛,反手就削掉对方半个脑袋。
东南坡的弓箭手还没反应过来,楚骁己冲上土坡。佩刀砍卷刃了,就抢过敌人的长矛继续厮杀。当杨林的主力从火场杀出时,叛军果然大乱。
"卢明月己死!"不知谁喊了一句。楚骁抬头,看见杨林马鞍上挂着颗血淋淋的首级。
雪下得更大了。楚骁拄着长矛喘息,发现自己的麻衣己被血浸透。杨林策马而来,扔给他个水囊。烈酒入喉,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楚兄弟。"老将军指着满地尸首,"这些贼人脑袋,够换二十副上等棺椁。"
楚骁突然跪在雪地里,哇地吐了出来。
......
当夜,涿郡驿馆。
楚骁跪在灵前烧纸钱时,杨林独自推门进来。老将军卸了甲,褐色中衣上还带着血渍。他竟对着棺木又行了个军礼,然后盘腿坐在蒲团上。
"令尊是左翊卫第三营的?"
楚骁一愣:"您怎么..."
"萨水之战,第三营断后。"杨林往火盆里扔了张纸钱,"活下来十九人,老夫每个都记得。"
火光照亮老将军眉骨上的箭疤。楚骁突然想起《隋书》记载——杨林当年率五百骑冲高句丽大营,救回千余伤兵,自己身中六箭。
"王爷,今日为何..."
"为何收尸?"杨林冷笑,"大业五年征辽,老夫亲眼看见伤兵被扔进萨水。"酒囊重重砸在案上,"他们可以不是人,老夫得是!"
楚骁望向窗外的雪夜。史书上轻描淡写的"征辽失利",此刻化作老将军眼中的血丝。他忽然理解杨林为何出现在此——大运河刚通涿郡,二次征辽的粮草正源源北上。
"楚骁。"杨林突然正色,"可愿随老夫去登州?"见青年迟疑,老将军指向棺材,"令尊既殁于王事,你便是将士遗孤。"
烛火噼啪作响。楚骁看见供桌上杨林的佩刀,刀鞘的磨损处还沾着血。他想起母亲临终说的抚恤银,想起史书里即将到来的天下大乱。
"小子愿效犬马之劳。"他重重叩首,"只求葬母后,能亲手为父亲...为三十万征辽将士讨个公道。"
杨林仰头灌酒,喉结剧烈滚动。酒液顺着胡须滴在铠甲上,结成一粒粒冰珠。
"好!"老将军拍案而起,"明日启程!"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你那手箭术..."
"家传的。"楚骁随口胡诌。
杨林大笑:"放屁!那是霸王弓的发力法!"木门在风雪中摇晃,老将军的声音远远传来,"到了登州,老夫亲自教你使戟!"
楚骁呆立原地。烛火将母亲棺木的影子投在墙上,恍惚间竟像极了一杆方天画戟。